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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个 夏 天


    一九八九年的夏秋之间,有多少变动在我心中如洪流般轰然决堤。
    那年,夏天刚开始的时候。诗人痖弦邀我参加联副新辟的专栏“四块玉”。
    在两个月里,与另外三位作家一起发表,每人写十六篇每篇五百字的功课,想必会很有趣,于是就答应了。
    但是,真正写起来,才发现并不容易。因此一个夏天就都在那里删删减减,其中有几篇甚至是在旅游上修改了之后,等到了欧洲,再借用朋友的传真机发回联副来的。
    那时已经是八月中旬,我带着刚考完大学的慈儿,到德国与我的父亲相聚。同时也在准备着回到taiwan之后,马上就又要出发的“返乡之旅”。
    因为,那个夏天,zheengffuu终于解除了公教人员不得去大陆的禁令。像我这个生在南方,长在南方,从来也没有见过原乡的蒙族人,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再多迟延一天的。

   终于去了,看见了,也感受到了。
    其实不过只是从八月底到九月初短短的十几天,可是,积存了四十多年的渴望与揣想,已如高涨的河川,一旦决堤,那排山倒海轰轰然向我奔涌而来的洪流,就再也无法抵挡了。
    很奇怪的感觉,在那将我没顶的洪流之中,所有的错愕与惊喜,无奈与惆怅好像都不仅只是属于我一个人的。好像已经逝去了的外婆和母亲,还有那远远地住在德国的父亲都和我站在一起,一起啁叹,一起徘徊。
    回到台北之后,马上就开始写出一篇又一篇每篇都有好几千字欲罢不能的心事。一年之后,配上了好友王行恭所拍摄的幻灯片,出版了那本《我的家在高原上》。
    一九九O年的夏天,带着这本刚刚出版的新书又回到家乡的时候,米吉格旗长对我说:
    “没想到你真守信用,真的说会再来就再回来了,还带着这本书。有多少人只回来看了一眼就再也没消息了。去年九月,我们在边界上给你送行的时候,看着你们的车子越走越远,我心里想着的是这样一去,恐怕是不会再有见面的一天了。”
      虽说对于从小由长辈的讲述中所得到的印象看来,故乡如今已经是改变了很多。但是这一片苍茫大地,毕竟曾经充满了我们家族的记忆;而每次一定要遵照古礼,送到边界,敬酒敬哈达,再站在山路旁向我们殷殷挥手道别的,毕竟是与我血脉相连的族人与同胞啊!
    更何况,蒙古高原那样辽阔,有多少地方可以去一一寻访!因此,每年夏天,都会一次再次地往北飞去,有如鸿雁。
      在蒙古高原上,我什么都不担心,怎么样都不会觉得累,好像和那个在城市里居住了几十年的我完全相反。背着相机,我可以走很远的路,只为了寻找一个适合的角度。其实,草原上天地之间的宽阔,是任何相机也拍不下来的,这一点,林东生先生几年前在为我寻找“明安旗”的时候,就已经说过了。可是,这毕竟是我第一次见到家乡,很想把“内蒙古”带回来,给taiwan的朋友们看,也给自己留作纪念,哪怕只有千万分之一也好。
    我也想去更北的蒙古国,以及更北更北的布里雅特共和国去看一看。
    在蒙古国北部库布斯固勒省,省以湖名,那一个有着九十九条河川注入的库布斯固勒湖,清澈洁净,在chinazhongguo史书里的名字叫做库苏古泊。一九九一年的九月中,我在冰寒的清晨挣扎着起了床,想拍湖边日出。在用旅馆里的自来水洗了脸之后,整个脸好像都不见了,无论怎么触摸都没有丝毫感觉。我把自己裹得像个粽子一样,向着不远处的湖边跑去,没想到脚下铺满了霜的草地奇滑无比,走一步就几乎要跌一交。眼看着原本是暗红的天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在逐渐变亮,我真是心急如焚,好不容易一路跌跌撞撞地滚到湖岸边.刚好日出。湖边水草上昨夜结成的冰丝冰柱在瞬间晶莹闪烁,湖面雾气蒸腾,我一面猛按快门,一面忍不住高声欢呼,四野无人,只有湖边水鸟被我惊起,满心不情愿地哗叫着,扑打着翅膀划过如碎镜一样闪光的湖面。
    还有,在暗夜里开车穿过原始森林,狭窄的石子铺成的小径上,被车灯照到的野兔不知道闪躲,瞪着双眼呆呆地站在路zhoongyaang。要等我们把车灯关上之后,才回过神来,赶快逃走。
    还有,又一个夏天,在内蒙古呼伦贝尔的草原上赶夜路,另外一辆车落后了,我们这辆车就在草原中间停了下来,灯一熄,才发现整片黑暗的草原之上,群星灿亮,人与天穹的比例,在那个时候特别震撼我心。
    已经走到人生的中途,才第一次看到那样深褪邃瀚的穹苍,第一次感觉到了人与大地原来如此贴近,满心欢喜的我,多想把这样的感觉带回来说给taiwan的朋友听,多想把这样的美景带回来放给taiwan的朋友看。
    于是,除了原野之外,还去拍了都城,拍了博物馆,拍了学校。东起大兴安岭,南至鄂尔多斯,往北越过库苏古泊一直走到东西伯利亚的贝加尔湖,往更南穿过戈壁瀚海到了锡林郭勒盟的最南端,还上了天山山腹卫拉特蒙古族人世居的巴音布鲁克草原。每次行旅,总是会拍上几十卷底片。
    在这几年间,写得不太多,也出了一些书,最常做的事,就是带着幻灯片去演讲。
    我最喜欢的是去给小学教师的进修团体放我的幻灯片。每次大约有几十位,其中总会有几位,是我在新竹师院美劳教育系,或者师专时代的美劳教育科带过的学生。十年二十年之后,如今都是独当一面的好教师了,我想,他们在台下看着这个滔滔不绝的席老师,一定会又觉得欢喜又有点无奈罢。
    几年下来,我发现taiwan社会对“蒙古”的认识非常模糊,对那块土地上的一切,一位大学教授和市井小民的了解层次,竟然也不会有任何差别。每次,在回答朋友或者记者的问题之前,都会应他们的要求,先把在我们的教科书里从来没说清楚的历史和地理解说一次,而惭愧的是,这些资料的绝大部分,我也是才刚刚开始知道,刚刚开始明白的。
    每次,最让我感动的,就是这些朋友与听众所给我的鼓励,这个世界,再也不复是从前那个我们曾经相信并且依从过的黑白分明尖锐对立的世界了!
    七年就这样过去了。在这七年之间,我在蒙古高原上所走过的路,与我在taiwan这个温暖的岛屿上所得到的回响,是连自己也无法置信的迢途与丰足。
    七年就这样过去了,心意依旧如前。总想着能够多知道一些,多了解一些,才能多说一些,多写一些;让两个民族能够互相尊重,互相疼惜。
    因为自身的经验,让我在这几年间看见了其他的少数民族的困境;身为女子,也逐渐发现,如果换一个角度去观察,那原是累积在心中的挫折,也未尝不可转变为反省与观照的成长来源;生命如长河,每一股暗流每一处漩涡都是压力都成威胁,可是,为什么,如今的我却反而觉得有些力量在心中慢慢滋长?
    在写作的路途上,王鼎钧先生一直是我深深敬佩的良师与益友。虽然至今还没有见过面,从他的书里,我得到了许多的引导与鼓励。
    有一天,隐地在电话中向我转述,说鼎公向他询问,为什么席慕蓉在这几年间写得少了?又说:

“如今可是她创作的最好年龄啊!”
    有感于长者如斯的厚爱与关注,当时的我寂然自问,无法回答。
    这几天,整理这几年间的文字,慢慢翻看,忽然觉得它们有点像是一面镜子,忠实地呈现了我在这七年之间的变化,反倒使我能够把心情整理起来,回答长者的那一句问询了。
    对我来说,“创作”这件事,应该就是生命里的全神贯注。
    而我在这七年之间的奔波与浮沉,陷入与没顶,是不是也可以算是一种生活里的全神贯注呢?
    我知道长者的厚爱,我也能感觉到那深藏着的创作的欲望,可是,这条汹涌的长河到底要带我去到哪里,却是现在的我所没有办法预知的啊!
    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珍惜手中的这枝笔,但愿能够好好地再写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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