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嘎 仙  洞


    公元四百四十三年三月的一个早上,北魏拓跋鲜卑王朝第三代君王太武帝拓跋焘上朝接见使臣。来者是世居东
北方的小国乌洛侯国的使节,他们带来的讯息令圣上身心震动。
    乌洛侯国的使者是这样说的:
    “称其国西北有gguuoojiia先帝旧墟,石室南北九十步,东西四十步,高七十尺,室有神灵,民多祈请。”(魏书·乌洛侯传)。
    仿佛有远古的雷声从历史垂落的深幕之后隐隐传来。
    那是多么遥远的年代!
    太武帝年幼之时,就常听宫中长者叙述先祖旧事,如何在大鲜卑山的群峰密林之中生活,如何出现了有智慧的领袖,如何在历经六七十代的游猎生活之后走出丛林,南迁大泽,又如何在七代之后,经过“九难八阻”的艰险辗转来到五原,然后东移盛乐,再迁都平城。一代又一代的领袖带领着族人继续前进,这条长路上有着说不完的牺牲和收获。可是,那些原来应该是极为真切的往事,却在千年历代的传达中,逐渐变得模糊不清。所谓的列祖列宗,到了最后,不过只能是供奉在庙堂之上的piao<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piao<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piao缈影象而已了。
    然而,就在此刻,却有人不远千里而来,告诉你:
    “先帝旧墟犹在!”
    这是多么让人欢喜振奋的讯息啊!
    于是,经过了仔细的筹划,经过了四千多里路的长途跋涉。这一年的七月二十五日,太武帝拓跋焘所派遣的谒者仆射库六官和中书侍郎李敞这些官员,终于来到了东北方的大鲜卑山之中,在先祖的石室旧墟前,按照王朝所定的最高祭把礼仪,供奉马牛羊三牲,在祝祷声中,举行了庄严隆重的祭天祭祖大典。又把祝文刻在洞内石壁之上,再在洞外插立烨木的枝子,然后才启程回返代京大同。
    史书上除了记载这段经过和祝文的内容之外,还说了
一些后话:
    “敞等既祭,斩桦木立之,以置牲体而还。后所立桦木生长成林,其民益神奉之。咸谓魏国感灵之应也。”(魏书·礼志)。
    日升月落,桦木在山中继续生长,时光在人间继续流转,几个十年之后,君王老去,几个百年之后,皇朝湮灭,而战乱从来不肯停歇。到了最后,所有的痕迹与线索都消失了,只剩下一段短短的文字,藏在书中,有如谜题。
    多少年来,想要解谜的历史学者大有人在。要找鲜卑的
旧墟石宰,先要找到“大鲜卑山”,可是,这么大的一座山,到底在哪里呢?
    有人说是大兴安岭,有人说是外兴安岭,更有人说,应该是在贝加尔湖附近的伊尔库茨克一带。
    众说纷纭,而时光继续流转……
    一直要到了公元一千九百七十九年的九月,当时是内蒙古自治区呼伦贝尔盟文物站长的米文平先生,在大兴安岭鄂伦春族人的协助之下,找到了一处穴洞,从各种情况看来,很有可能就是鲜卑旧墟石室。
    这个高踞在峭壁之上的穴洞,鄂伦春语叫做“嘎仙洞”。“嘎仙”的字音和满语的“嘎栅”相通,据说是“村屯”的意思。
    一九八O 年三月,米文平先生提出了一篇论文,《拓跋鲜卑石室考》引起了内蒙古考古学界的注目,于是有人加入了米先生的队伍,一次再次地来到嘎仙洞。
    但是,虽然许多条件都大致相合,却不见祝文。搜遍洞   中石壁,也没有找到任何曾经有过人工凿刻的痕迹。
      没有祝文,就没有证据。没有证据,任何的理论推断都不能成立。
      一直要到了那一天。
      一九八0年七月三十日,米文平先生和其他的学者又来到嘎仙洞前,那天天气晴朗,到了下午,阳光斜斜地照进洞口。
      我们来看米先生怎么说:
      “当天下午四时,阳光由西照进洞内,视度很好,我们沿洞内西侧石壁往里走不到一分钟,突然发现眼前石壁上隐约有个‘四’字,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大家仔细看确为刻石文字,下面并有‘年’字,上面又看出‘太平真君’等。在第二行又看出‘天子臣焘’,第三行看出‘中书侍郎李敞’等字。几个人反复辨认,确为《魏书·礼志》上所记之祝文。由是,这个学术界争论了多少年、我们调查了一年的悬案,终于得到了最后的解决。”(米文平:《鲜卑石室的发现与初步研究》)
    从公元四百四十三年七月二十五日到一千九百八十年七月三十日,这中间有一千五百三十七年的距离,千古之谜竟然会在一瞬之间得到解答,这是多少学者求之而不可得的奇遇!我想,米文平先生在那一刻的狂喜,恐怕是旁人无法想象也无法比拟的吧!
    那是如何令人身心震动的狂喜啊!
    不过,当然,这“一瞬之间”,也并不只是偶然的巧遇。在这之前,先要有大胆的假设,再要有小心的求证,然后还要有锲而不舍的毅力,最后,最后,还要有夏日午后那一线斜斜照上洞壁的阳光。
    那一线阳光就有如舞台前方的投射灯一般,斜斜地照了进来,使得原本是长满了苔藓面目模糊的石壁忽然间凹凸分明,在岁月垂落的深幕之后,有一些痕迹一些线索努力挣扎着站到了台前:
    “维太平真君四年癸未岁七月二十五日,天子臣焘,使谒者仆射库六官、中书侍郎李敞、傅劣,用骏足、一元大武、柔毛之牲,敢昭告于皇天之神:启辟之初,佑我皇祖,于彼土田。历载亿年,幸来南迁。应受多福,光宅中原。惟祖惟父,拓定四边。庆流后胤,延及冲人,阐扬玄风,增构崇堂。克翦凶丑,威暨四荒。幽人忘暇,稽首来王。始闻旧墟,爱在彼方。悠悠之怀,希仰余光。王业之兴,起自皇祖。绵绵瓜瓞,时惟多祜。归以谢施,推以配天。子子孙孙,福禄永延。荐于皇皇帝天,皇皇后土。以皇祖先可寒配,皇妣先可敦配。尚飨!东作师使念凿”
    一千五百年前一位君王对自己的远祖以及那曾经庇佑过整个族群的天神,献上了他衷心的祝祷。在剥除了覆盖的苔藓之后,刻在石壁上的祝文清晰显现,除了少数字句有些出入之外,几乎和史书上记载的内容完全相同。这终于证明了大鲜卑山就是大兴安岭,是拓跋鲜卑远祖的旧居,也是许多游牧民族远祖的发源地。
    学者说大兴安岭在四亿年前是古陆,在三亿年前沦为海洋,由于火山的喷发,开始形成褶皱山系,而在六七千万年之前,慢慢成为地表之上的崇山峻岭。气候湿润,森林密布,是孕育初民的最好的生存环境,是一位无比温柔又无比巨大的母亲。
    这真是一座巨大无比的山岭!它的高度并不高,只有海拔八百到一千五百公尺而已,但是南北的长度却有一千四百公里,宽度从两百到四百五十公里。这样一片辽阔无边的土地上,长满了浓密的森林,森林间水流清澈,有鹿、狐、獐、狍,还有美丽的紫貂,只要人类学会了射猎,就可以得到温饱。
    而像嘎仙洞这样的天然石洞,更是初民的美好居室。大兴安岭冬天气温有时候会冷到摄氏零下四十度,但是在石洞里最低只到零下十七八度,可以说是冬日的暖房,怪不得早早地就有人搬进来了。
    一九九四年的九月,我也跟着朋友们来到嘎仙洞前。从岩壁下方望上去,并不觉得这个石洞有什么出奇之处,要等往上走到了洞口,才发现里面真是又深又宽又高!
    阳光只能照到学者称作“前厅”的地方,往里面进去到了“大厅”那里就有些暗了,等到战战兢兢随着逐渐升高的地势走到“高厅”的时候,已经是伸手不见五指。朋友打开电筒照着脚下,我们才能继续摸索前进,到了“后厅”,猛一回头,才发现洞口变得又远又小,原来我们已经贴近洞穴的最深处了。
    就在这个时候,电筒忽然灭了,大概是接触不良,朋友
试了几次也亮不起来。
    我们几个人几乎是贴着岩壁站着,没有光,一步也动弹不得,也没有人说话。
    就在电筒重新亮起来之前,在那段很短很短的时间里,
我忽然有了一种恍惚的感觉,好像那悠远的昔日正从每一处深暗的角落向我慢慢靠近。那感觉很难形容,并不会让我害怕,只是一种很安静很缓慢的恍惚,好像无法确定自己到底是身在何处。
    电筒又亮了,大家好像都松了一口气,开始慢慢往来路
走回去。
    洞穴里最主要也是最宽广的部分,就是中间的“大厅”,据说面积大概有两千平方公尺。那顶上高高的石壁离地有二十多公尺,以一种优雅的弧度往四周倾斜,宛如穹顶。在“大厅”里有一块很大的天然石板,周边形状并不规则,但是因为是被一块半公尺高的岩石托了起来,怎么看都像一张特意摆设在那里的桌子。是领袖与族中长者用来聚会的吗?
    他们是怎么商谈的呢?
    “走”还是“不走”?“守在这附近”还是“无论如何都要出去看一看”呢?
    这一带确实是个温暖舒适又安全的居住环境。峭壁几
乎是垂直的,穴洞离地又这么高,野兽不能轻易上下。离洞穴不远的前方就有一条清澈的小河,取水十分容易,周围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森林,随便砍几棵放在附近,取火也十分方便。夏天阳光照耀之时,躺在微风吹拂的洞口,听山鸟争鸣,远处传来袭人的花香,为什么还要离开呢?而到了冬天的第一场雪之后,狩猎野兽几乎是轻而易举的事。在严寒的冬日,大家厮守在火边,让穴洞之外的大雪把一切都覆盖起来,这样温暖的家啊!为什么还要离开呢?
    在大兴安岭的丛山密林里长大的许多部族,虽然并不都是住在这样的洞穴里,但是自然环境大致相同。在悠久漫长的远古岁月中,每一个族群一定都曾经面对过这样的抉择罢。
    是什么因素影响了他们的决定?是领袖的魅力?是长者的智慧?还是整个族群的性格?时间已经过去了这么久,我们对当日的会议内容一无所知,我们只知道结论——
    有人决定要留下来!
    即使这些部族已经离开了初民的混沌时期,学会了畜牧,知道用山羊驮载行李.知道用桦木皮搭成敞棚和茅屋作为居室,他们依旧眷恋着这巨大而又温柔的大兴安岭,整个族群的人终生都从不走出森林,世世代代在此定居,并且宣示:
    “没有比这更美好的生活,也没有比他们更快活的人。”
《拉施特史集·森林兀良合惕部落》)。
    有人决定要走出去!
    譬如拓跋鲜卑,譬如蒙古族。这两个民族的远祖终于带领着族群走出了大兴安岭,千年之后,他们的子孙都成就了难得的功业,一位在公元三百八十六年建立了北魏王朝,一位在公元一二0六年开始建立了蒙古帝国。
    在还没有来到大兴安岭之前,翻读史书,我并不能说到底是哪一种决定比较正确,也不能说——谁比较快乐。
    我当然知道,历史上横跨欧亚两大洲的蒙古帝国,她的疆土、她对世界文化交流的贡献,到现在依然是无人可以比拟的辽阔,无人可以比拟的荣耀,这种功业,岂是那些终生不出森林的部族能够揣想的境界!
    可是,在我心深处,又会觉得,如果整个部族的人都只愿意保持着单纯的生活,拥有那样单纯的快乐,不也是令人衷心向往的境界吗?
    而当我终于来到了大兴安岭,发现触目所及,都只剩下生长了二三十年的细弱的次生林,那些在四十年前据说还遍布四野的原始森林,那些粗壮浓密的树木都已经消失了。山上的野生动物有许多早已绝灭。如今只剩下不到一千人的鄂伦春族,全族都搬进了在低平之处zheengffuu为他们盖好的村落里居住,许多祭祖的仪式都被遗忘了,好听的歌声只能到文物陈列馆里的录影带中去搜寻。而大兴安岭之间到处都是曲折绵长的产业道路,鲁莽的扬着灰沙的运材卡车,日夜不停地在路上回转奔驰。
    要到了这个时候,我才明白,原来,再彪炳的功业虽然在最后都只能走进历史,可是,再单纯的愿望、再卑微的请求,再怎么与世无争的快乐,到了今天,也只能是永不复返的梦境了!
    站在嘎仙洞前,我不知道我还能祈求什么。此刻,山中依然有树木,河水依然清澈,山风依然清凉,空气依然湿润芳香。神衹在上,如果您愿意俯听我的祝祷。那么,请为我们挡住那就在眼前h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h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hu视眈眈所谓“现代文明”的毁灭巨兽,请让这山中的一切就此停留。
    请为那千年之后的寻访者,留下一些美好的值得珍惜的痕迹罢。
    注:这篇文字中的资料部分,是从米文平、赵越、王大方三位先生发表在“呼伦贝尔文物”上的论文中借用的,在此谨致谢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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