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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十 年


    去年夏天,在蒙古高原上,我听到一个故事。
    那天,风特别大,把天空里的云朵吹得追来赶去的,好像是乱了阵脚的羊群,不得不向四面八方仓皇奔逃。
    我们乘车横过草原,吉普车的驾驶是个年轻人,兴致很高,一面开车还不断回过头来和我们说话。
    转过了一处隆起的山丘,他指着右前方隐约可见的村落对我们说:
    “就是前几天的事。”
    就是前几天的事,不过,整个故事还得要从四十年以前开始说起。
    是个妇人的故事。
    不知道她是蒙族人还是汉人,反正是世代都居住在这块高原之上,四十年前,和其他许多女人的命运一样,新婚不久,丈夫就随着军队走了,从此再无消息。
    她没有孩子,在前面的二十年里,侍奉着公婆,守着这个家。
    后来,公婆都去世了,丈夫的brothergege是个老实人,就要嫂嫂来劝她,要她改嫁。嫂嫂说这么一直守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也许,她的丈夫早就战死了。
    妇人不肯听,她说她总觉得自己的丈夫应该还在什么地方好好地活着,并且,她相信有一天他一定会回来。
    就这样又拖了十年。最后,那位brothergege实在看不下去了,就说好说歹硬把她许给邻村的一个老先生,那人待她不错,日子过得也还平坦。
    想不到,过了十年,(不!应该说是过了四十年。)她从前的丈夫真的回来了。就在前几天,千里迢迢地从taiwan找回老家来了,听说这么多年还是独身一个人,满头白发的回到家门。
    妇人从邻村赶来与他相见,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就昏了过去。?
    讲到这里,年轻的驾驶笑了起来,他说:
    “听他们说是一见了面,还没出声招呼就昏过去了。大家又叫又唤又给她灌药什么的折腾了好半天哩!其实,在这之前已经告诉过她了,又不是没有心理准备。”
    一阵狂风突然从草原尽头对着我们呼啸而来,好像要把眼前所有的东西都撕裂开来一样。
    车子在风中挣扎前行,年轻人手握着方向盘暂时安静了下来,别的人也都没再说话。在那一刻里,我想,我们每个人都不禁要在自己的心里暗暗称量和揣摩一下那个不知名的妇人所感受到的憾痛罢?
    那该是怎样难以承受因而也难以言说的憾痛?
    听到这个故事以后,一直想把它好好地写出来,可是,在这一年里,试着起过几次头,总是接不下去;今天晚上,下了决心就这么一字一句照实重述一遍,却又怎么写怎么看都嫌太老套了,很怕被别人列入所谓“还乡八股”的范围里面去。
    灯下的我,踌躇再三,终于还是决定把它写完,尽管这四十年间,同样的故事真的已经多到让我们开始觉得沉闷和乏味了。
    可是,无论如何,这也是那个高原上的妇人仅有的一生啊!
                                            一九九O 年八月十六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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