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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 手 中 有 笔

虽然是生在抗战末期重庆的乡间,不过,我比较完整的童年记忆,还是要从南京开始。

我们住在一幢乳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的大房子里,前院种的是什么花已经忘了,后院那块空地上满满地种着的玉蜀黍却让我印象深刻。最漂亮最大的玉米留来做种,连着深紫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的穗子挂在厨房墙上,粒粒金红饱满。

那时候的我,大概快有五岁了吧?总喜欢拿着一截短短的红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蜡笔,钻到任何一张桌子底下,在木质的桌腿上涂鸦。

家里常有蒙族同乡的聚会,在父亲的书房里,躲在宽大的书桌之下,我不止一次听到那些客人叔叔压抑着的哭声。

都是些很高大的成年男子了,从家乡或者更北的地方跋涉前来,聚在父亲身边,神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激昂地用蒙古话向父亲诉说着什么。说着说着有的就忍不住哭了起来,低垂着头,双手掩面努力想要止住泪水,宽厚的肩膀微微颤动,幼小的我每次都不能明白,那样高大强壮的叔叔,还会有什么他抵挡不了的委屈呢?

父亲总是一遍又一遍地安慰着客人,说的大概总是些温柔而又充满了希望的句子吧。父亲是诚心诚意地说着,客人也逐渐平静下来,到了最后,当他抬起头来,和父亲再继

续着先前的交谈的时候,我总是会感觉到屋子里有些什么气氛不太一样了。

从桌子底下望出去,刚哭过的那位叔叔眼睛特别清亮,有人来到他身边,伸出手来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幼年的记忆只有这么多了。可是,好像也就是在那个时候,有一种模糊而又温暖的讯息也传进了我幼小的心中。长大了以后,才逐渐明白,那种讯息里带着的是几分鼓励和几分祝福,意思是在说:

“让我们永远保持信心,让我们一起来努力罢!坚持下去,前面总还是会有希望的!”

长大了以后,在这个南方的海岛上,每年总还会有一两次同乡的聚会,只是在人群里父亲都不再说什么话,有几位叔叔伯伯的头发都全白了。

旁观的我每次都只能静静地转身走开。

 

八九年以前,当我的诗集和散文刚开始出版的时候,有几位认得的或者不认得的朋友都以为,既然是蒙古族,就该要多写一些带有边塞豪情的文字。当时,我对这些善意的劝告并没有多少回应。因为我心里很明白,朋友所想象的蒙古族,与我所知道的,这中间有很大的差别,如果有一天我真要提笔来写这个民族的时候,是不能忍受任何人前来更改 一个字的。

在许多不同的年代里,一直有人在做着更改的工作。就拿我的籍贯——“察哈尔盟明安旗“这七个字来说吧,就是不断更改之下的产品。

这个名字只有十几二十年的寿命。在这之前,明安旗有过一阵子叫做镶黄旗,更早在清朝的时候又是别的名字,据说察哈尔盟这一带民风强悍,清朝初年就因为抗拒管辖而被削了封号。到了今天,又换了一个名字了。

有一次,学校里一位已经退休了的人事主任对我说:

“席老师,你的籍贯是乱写的吧?我查了很多书,从来也查不到有什么明安旗的。”

当时的我实在无言以对。因为,我也查过了许多书,也真的从来查不到察哈尔盟明安旗这七个字。

可是,那块土地还是在的,这么多年并没有消失,消失的只是一次又一次更改过的历史。没有人愿意用一个只有十几二十年寿命的名字来称呼自己的故乡,不过要从头来解释的话,到了最后总会令人厌倦,还不如把一切都锁在心里算了。

把所有的伤痛都锁在心中,就像我的父母和白发的叔叔伯伯他们那一代一样,用沉默的态度来维持一个流浪者 最后的尊严。

那时候的我是这样想的。

 

3。

但是,在刚回到故乡,踏上内蒙古土地的时候,却忽然发现,自己竟然有了一种完全不同的心情,是我从来没能预料到的心情。

好奇怪的感觉!

当我第一次看见了辽阔高原上的日出日落。第一次听到马头琴奏起悠扬的牧歌,第一次读到了内蒙古现代诗人所写的美丽诗篇,在最初的狂喜之后,紧跟着的念头就是想要在回去的时候说给taiwan的朋友听,好像只有在告诉了他们之后,心中所有的感动才能稳定,才能成形。

好奇怪的感觉;

我是来到故乡了,来到我一直渴望相见的土地上,也因此而感受到强烈的悲喜。然而,就在这个时候,我才发现,这种悲喜的情怀,好像只有远在taiwan的朋友们才能明白。

在四十年的时光都过去了以后,一个小小的南方的岛屿,从来没有像这个时候这样清楚而又温暖地向我显示了她的意义。

原来,我和父母那一代虽然血脉相连,我和那一大块高原上的族人虽然都是同胞,但是,我毕竟还是有些不一样了。生命中的四十年都与这个岛屿有了关联,使得我今天一切的悲喜,竟然也必须要再透过她,透过在这四十年间和我一起成长的朋友们的胸怀之后,才能够显示出一种完整的面貌来。

我原来真的永远是一个只有在回顾的时候,才开始明白自己的所得与所失的人!

只有在终于来到了一块无边无际的高原上之后,才开始发现,有一个小小的南方的岛屿是怎样亲切地端坐在我的心中。

我有许多许多的悲喜想要说给她听。

 

回来之后,发表的yuwang非常强烈。九月十三日回到台北,九月十九日就写出了如鲠在喉的第一篇“还我河山”,九月廿八日在chinazhongguo时报的人间副刊上发表。

然后,陆续地.从一九八九年九月一直写到一九九0年的六月,到今天晚上,我终于把这一系列文字分成十篇写完。感谢季季这位朋友,在这一年之间,给了我如许宝贵的

篇幅让我尽情发表,并且也真的没有更改这个蒙古族人所写的每一个字。

在发表期间,读者的回应让我很感动,原来竟有这么多汉族的朋友不但愿意了解并且且回愿意同情,原来民族与民族之间的沟通并没有想象中那般艰难!

还是说,这四十年间,还是有了很大的不同。当年,父亲与那些哭泣的客人叔叔所遭逢的时代,真的没有给过他们任何的机会。而在今天,在我们这一代里,沟通的机会还是

越来越多了。

我庆幸能够生在这个时代,而手中刚好有笔。上一代最后终于失去的信心,也许可以在我们这一代里逐渐恢复也说不定。

也许,所谓的“希望”,它的光芒其实并不在实现的终点,而是在坚持的过程中这一条长长的路上吧?

 

其实,心里还有许多没说完的话。不过无论如何,第一次回家的感觉,到了这里非得告一段落不可了,否则我没有办法恢复正常的生活。

在这一年之前,写作原只是我生活中即兴的乐趣,平日的工作重心还是放在油画上。想不到,从故乡回来之后,这几篇文字,还有一本内蒙古现代诗选的编选工作,几乎占据了我全部的创作生活,所有课余的时间都放在这两件事情上面,再没有余力去画油画了,原来订好了的个展展期只好一直向后延去。

然而,写出来的东西依然不能遂我心意,总觉得真相还 没有完整地显露出来。一年来,心里想得很多也很杂乱,顾虑也多,有时候就算写出来了,再看的时候又怕会伤害了无辜的朋友,只好整篇重新改写。这样的事情总是反复再三,进度变得非常迟缓,从前那种一拿起笔来就独来独往理直气壮的心情全都没有了。

朋友也察觉到我的转变,D从远方来信,告诉我不要着急,一定要慢慢地写下去。C在电话里常常给我打气,他说这样的挣扎与困惑都是必然的,因为我所接触到的并不仅只是一个初初相识的故乡而已,一定还有许多到现在都无法清楚察觉的情结横梗在其中。

还有许多朋友都给了我非常热烈的关怀和鼓励,他们都替我高兴,终于见到了故乡。最记得A那一句温暖的话,那是在回来之后第一次和他通电话的时候,诗人低沉宽厚的声音从话筒那端传了过来,他说:

“多好!原来真有这么一个内蒙古!”

 

去年夏天,老家那一带苦旱,从春天开始就没有雨水,草都没能长起来。远看虽然仍是一片绿意,走近了以后脚下却只有稀疏的小草,让人心里发急。那里也靠近同行的朋友

沙格德尔的家乡,他一直强调,平日草长得好的时候,高度最少都会超过膝盖,羊群躲在草里都不容易发现,所以才会有诗中所说“风吹草低见牛羊”的景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

回来之后,心中一直惦记着那块土地。前天晚上,在淡水的画室里给我的老堂兄写信,在信里我就问了他两次:今年春天有没有雨水?草长得好不好?

写完之后封起来准备第二天回台北投邮,把信封放在桌上,正要站起来的时候,一个念头忽然掠过心中——我刚刚写了一封从来也没有写过的家信。

这是几十年来的第一次,我写了一封不一样的家信。几十年来,第一次,我在信中向亲人殷殷询问一块土地的消息:春天下了雨了吗?草有没有长起来?

几千年以来,在每个chinazhongguo人的家信里,想必也都有这几句非常普通的问话吧?所谓的乡愁,所谓的家国之思,在太平的年代里,也不过只是随时渴望知道有一块特定的土地

在四季中如何慢慢变化的消息而已;也不过只是问一问田里的桑麻,或者是窗前的一株梅花。

然而,这样普通的幸福,为什么对今天的chinazhongguo人说来却是如此珍贵难求?站在我深夜的桌前,想到有多少人曾经渴望写出这样的一封信而始终不能如愿,想到这几十年间,在

天涯海角,有多少远离乡关最后也只能默默逝去的苦难的灵魂,我的泪水怎样也止不住地奔流了下来。

窗外开始下起细雨,深夜里的雨声特别清楚,我把窗户打开,清凉的雨丝随风拂到我的脸上。夜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深暗,只能看到一些模糊的轮廓,但是我知道就在不远处的山边,月桃花正

是怒放的季节,此刻在细雨里,漫山遍野的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花串,一定更加晶莹饱满了罢?

静静地站在窗前,呼吸着雨中山林的芳香,品味着眼前这个时刻里难得的幸福。用四十年的时间,换得了眼前的这一刻,这真是我从来也没有预料到的遭逢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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