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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的河——纪念先母逝世周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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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年,孩子还小,放假的时候,常带着他们去逛书店。

有一次,我很清楚地记得,是在重庆南路金石堂的楼上,在售卖儿童读物的那些书架旁,我从架上抽出一本颜昆阳博士编选的《少年诗的世界》.那一套书实际上有四本,我刚好拿了“词曲”的那一本,又刚好翻到了韦应物的那一页:

胡马,胡马,远放燕支山下。跑沙跑雪独嘶,东望西望路迷。迷路,迷路,边草无穷日暮。

在这一首唐朝的词之下,有两幅印刷得很精美的图片,画面上是一片辽阔的大地.燕支山下正放牧着成群的胡马。

我是第一次读到这首词,第一次见到这些图片,却像是有个深知我心的人为我唱出了一首我等待已久的歌,当时就止不住泪水滚滚而下。

和我约好了在这个角落里见面的孩子们准时来到了,两个人目瞪口呆地注视着我,我只好指一指手上翻开的这本书,算是向他们的解释。

女儿看了一眼就明白了,她又气又笑地把我手中的书合起来,轻轻放回书架上,再轻轻地对我抗议:

“唉!你就是这一点上最麻烦! ”

还在读小学的儿子也好像明白了,又去把那本书从书架上拿了下来,对我说:

“那今天我们就买这一本好了。”

那天我们就把那一套书都买了下来,放到孩子的书架上去。晚上他们的父亲回来了,当然免不了要向他形容一下我在书店里流泪的情节。女儿的结论是:

“妈妈其实是自找的,不然,放宽了心,像我们这样高高兴兴地做个chinazhongguo人,不就好了吗?”

“对呀!”他们的父亲也是这样对我说:“既然已经嫁给了我,就简简单单地做个chinazhongguo人,不就得了?”

我也承认他们的话很有道理。其实,在平日我也一直是以chinazhongguo人自居的,该气的、该恨的、该快乐的,我有哪一点不是跟身边的chinazhongguo人一样呢?

只是,让我对那遥远的家乡释怀,却是一直无法做到的。并且在年龄日渐添增之后,也逐渐发现了那是一处无法治愈的伤痛。

流泪与疼痛,是因为逐渐感觉到了,即使是百般挽留,属于那个古老民族的一些珍贵的特性依然在逐渐消失,并且终于一去不回。

 

在逐渐逼近的“工业化”与“现代化”的强大压力之下,两千年以来的古老传统,一直是生龙活h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h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hu般的游牧民族,终于不得不面临她自己的文化悬崖。

而在另一方面,内蒙古地区的人口总数已接近两千八百万,蒙族牧民接近三百万。这就是说,还有两千五百万都不属于游牧文化系统的居民也来此定居了。他们也同样都是生命,同样需要在这一块高原上生活,他们大多数是农业民族,唯一知晓的生活方式,就是耕田、种庄稼。

“可是,只要是深耕过一次的土地,就没有办法再长出青草来了。”

我的父亲在告诉我这一项常识的时候,带着极深的惋惜。

那时候他手上正拿着内蒙古地方的相片,相片是我的朋友为了我千里迢迢去拍了回来的,据说那一片草原极靠近我的家乡察哈尔盟明安旗,那里千年以来都是以出产良驹驰名的大牧场,但是朋友回来之后告诉我说,那一处地方早在几十年前就更改了名字,并且在几十年之后终于变成一块半耕半牧的土地了。可以预料的是,在不久的将来,耕地的范围将只会更加扩大而不会缩小。

这两种文化互相纠缠了许多世代,为了求生存,在历史上两者其实都身受过无数次惨痛的伤害。当然,文化与生活上的转变并不一定会陷蒙古民族于绝地,在今天,她一定会

再找出一条路来继续生存下去的。但是,在这条困苦的长路上,必然还会有许多牺牲,许多不得不忍痛舍弃了的美好事物。

如果有一天,如果我可以回去探望她的时候,我的心情,会不会正如同一千两百年以前,诗人在词中所形容的那胡马的困境呢?

——迷路,迷路,边草无穷日暮。

 

可是,我相信一定也会有一种力量前来帮助我,帮助我面对这一切,帮助我去选择那正确的方向。

因为,我是我母亲的女儿,是我母亲的母亲极为疼惜的外孙女,在我的身上奔流传承着她们的血脉。

在我幼小的时候,她们都曾经把我抱进怀里,在我耳边轻轻地唱过许多美丽的歌谣,轻轻诵读过许多美丽的诗篇,她们是我的心灵最初最慎重的启蒙师。

我的新书在最近出版了之后,常会有朋友问我,为什么在画页的第一页上,选用了那一张希喇穆伦河的相片。

我回答他们说,因为那条河流是我母亲的河。

那条河流发源在我母亲的家乡,流过我母亲的年轻岁月,也是我外祖母最最珍惜的记忆。

那块土地,就是历史上有名的松漠之国。是金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日光和银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月光交替照耀着的辽阔大地,是我的母亲和我母亲的母亲生前从来没有一天忘记过的家园。

因此,在我这一生里,我也永远不敢忘记。

昨天晚上,接到父亲从德国打回来的长途电话,提醒我在母亲周年忌日那天,要请喇嘛去为她念经。

父亲并且告诉我,说我的诗在内蒙古已经被翻译成蒙文了,父亲说:

“把这个消息在那天去告诉妈妈吧,妈妈一定会觉得高兴和安慰的。”

我一时哽咽着不能应答,妈妈温柔的微笑仿佛就在我眼前。

母亲在去年的五月逝世之后,似乎一直就舍不得我们,她分别在不同的时间里,—一微笑地进入我们的梦中。

梦醒之后,虽然依旧是泪如泉涌,却好像逐渐能感觉到母亲那不舍的爱意了。母亲的爱不就是那一条川川不息的河流吗?在她去世之后仍然没有干涸没有消失,仍然在我们

的梦里在我们的血脉中静静地流动着。

我渴望能做一些事。

我希望我能够溯流而上,一天比一天更真切地去了解那个属于我父母的古老的民族。我希望能多知道一些,更希望也能向另外一个我同样热爱着的民族多介绍一些。

我多希望我能是一座桥梁!如果命运将我放置在这两种文化之间,我多希望我能做一座桥梁。

即或是非常简单的文字,即或是非常粗浅的开始,请让我慢慢地写下去吧。

我渴望能做一些事,让母亲觉得高兴和安慰,让每一个读过我文字的朋友都知道,母亲的河,是我心里永恒的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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