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书五经四库全书道教指南茗香文斋茗香文斋-补遗轩怡文苑
> 梦境

 

            梦 镜

开始的时候,是王行恭先激动起来的,车还没停稳,他就一跃而下,手指着前方,几乎是语无伦次地转过头来,向还坐在车中的我大声喊叫:

“完全一样!完全一样!和我梦里见到的完全一样!和我那个梦完全一样!”

认识王行恭也有许多年了。在我的印象里,他一直是个说话不多,处事很理智的朋友。他的专业是美术设计,也在东海开课,我是领教过他在工作和教学上要求的严格,几乎可以说是个冷静到近乎一丝不苟的完美zhuyi者。

我从来没有看到他这样激动过。

我们刚刚才在一位牧民的家屋前把车子停住。

在我们眼前,是一片辽阔的草原,就在极远的正前方,草原与天空交界之处,有两座一左一右缓缓隆起的山丘,山丘的中间凹处,有一幢小小的孤单的房子。

整片天地再没有任何其他的线条,只有像波浪一样缓缓起伏的这两座并列的丘陵,和两山之间那一幢孤单的小土房子。

王行恭站到我身边来,声音不再那么大了,可是语尾处却有些微微的颤抖:

“我一直做这样的梦,从很早开始,从我有记忆之后开始,几乎是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做这样的梦。梦里什么都没有,只看见一模一样的这两座山丘,和这样的一间小房子刚好在两座山的中间。结婚之前,我就跟我大太说过了,那个时候,我们两个人想了很久,一直想不出到底是因为什么原因……”

他只比我小了几岁,都是幼小的时候就跟随着父母到了taiwan的。原籍东北,但是,当然,他从来也没有见过自己的故乡,像我一样。

决定和我一起回来,也是偶然的机缘。

去年夏天,七月底,在楚戈嫁女儿的宴席上遇见了他们夫妻,本来是坐在邻桌,我一直招手,要他们坐过来。这一对夫妻,是朋友们公认的金童玉女,就笑嘻嘻地把位子换到我们这桌来,也就是在那个时候,王行恭才知道我要回内蒙古的计划,他马上说:

“我也想去,我一直都很想去。”

事情就这样决定了。第二天,我先照预定计划去了欧洲,他就在taiwan赶办去大陆的手续。

我带着慈儿去了荷兰、比利时、法国和瑞士,然后就直奔德国,在波昂停留了下来,探望我的父亲。我们祖孙三人欢聚了一个星期,父亲也为我的返乡之行做了许多心理上的准备。八月底前,回到taiwan,王行恭已经拿到了所有的zhengjian,于是,两个人就一起出发了。

因为他是临时加入的,所以原先订好的行程并没有因为他的参加而有所变动,他也很能体谅,对我说:

“没关系!这次就算我陪你回你的家乡好了,至于我自己的家乡可以留到下次再去。”

没想到的是,就在刚刚进人内蒙古的疆界不久,刚刚才开始踏上了草原不久,王行恭就遇见了他梦中的土地,那在生命里面最深的地方珍藏着的,一次又一次忍不住向他显现出来的画面。

站在他身边,我能够感觉到朋友激动的心情,却说不出什么话来安慰他。

要如何来解释这样的遇合?

这个东北男子,也是这一大块高原上的居民的后代。从我们此刻站立的土地往东北方向一直一直走过去,想必一定还有许多处和这里相似的景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罢?

这样的景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也许曾经是辽代一个弯弓射雁的武士在一回身之间所看到的天地;也许是更早更早,早到唐朝,一个随军远戍在塞边的汉家少年所眺望的视野;无论是哪个时代,无论是哪一个人,这样的景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一定在他们心里留下了无法忘记的温柔的印象,终于随着血脉传留了下来,安安静静的、时隐时现的,在不知道隔了多少代之后,进入了一个离家千里万里的子孙那颗敏感的心中。

大概就是这样了罢?不然的话,你要怎么样来解释这件事呢?

王行恭的家乡现在属于兴安盟,就在我母亲家乡昭乌达盟的东北方,再往东走,就该是那黄金的兴安岭了。迢远的山啊迢遥的路!迢遥的梦里乡关!千年的记忆,原来也可以一直深藏在血脉里,固执而又难解,恍如谜题。

恍如谜题,总是在黑夜里,在睡梦之中,在生命挣脱了一切桎梏悄然对镜自照的那一刻出现。

恍如谜题,其实已经提供了你一切的线索,却又守口如瓶,绝不点醒你。一定要等到谜底揭晓的时候,才能了然于所有的真相早已历历在目。

解答的时刻总是来得如此突然,让我们总以为自己还没有准备好,所以不免会有震惊和激动的反应。其实,如果在这之后安静了下来,细细回想一下,我们会发现,在这个揭晓的时刻来临之前,我们已经用了几十年的时间、用了整个的前半生来做准备的了。

对于王行恭来说,除了这一个时隐时现的梦以外,在他的初中时代,就已经对于有关辽代的历史和地理发生了兴趣。读艺专的时候,还有后来去西班牙和美国留学的时候,甚至一直到了今天这一刻,他都随时随地主动去搜集一切有关于辽金元史的记录。

一直到了今天这一刻,他都说不出来是为了什么,他只觉得那一块高原和那一个时代都非常迷人。他会从蒙古骑士马上的小小标帜找到西方基督教东来的影响,也会从一座厚拙而又刚猛的石雕佛像里看到了游牧民族对美的解释;在他走过的每一间博物馆和图书馆里,最吸引他的那一部分总是属于辽金元那个时代里的东西。恍如磁石于铁的召唤,不管走了多少路.不管翻了多少书,到了最后,他总是会发现,自己正站在一座雕像或者一本翻开的书页的前面,站在一千年以前的那个时代所留下来的线索前面,恋恋不舍,总不肯就这样离去。

原来,为了这揭晓的一刻,他其实还是在不断地准备着的,只是自己预先并不能知道罢了。

那么,对于我来说,好像也是这样的。

当然,在我的故事里,有一点不同,就是我是蒙族人,对于和自己民族有关的种种,很早就有了一种近乎偏执的爱惜的心情。

但是,在欧洲读书的时候,有时候会在许多古玩店里或者小小的摊位上,观看他们的收藏,几乎每一次被我看中的首饰,都是来自故乡。不论我买不买得起,心中总是一惊,怎么可能?在毫无成见的情况之下,在千挑万选之后,拿起来的那一件东西,总有人会回答我:

“它是从内蒙古来的。”

几乎每一次都是这样。那是一种很奇异的感觉,我自己都无法置信。甚至到了最近这几年,在香港挑选了一块印石,在喀什米尔买到了一件银饰,东西都很小也很便宜,然而在付钱的时候随意地问了一下来处,竟然也都是来自内蒙古。我还记得,当时那位喀什米尔的店东,把银饰从我手中拿过去,戴在他头上,用口音很重的英语,一边比划着,一边告诉我听:

“你看,这就是蒙族妇女发上的装饰品.从两边长长的垂下来,和发辫一起,有多迷人!有多美丽!”

我向他微笑点头,是的,对一个蒙古族人来说,来自家乡的一切器物,果然有种与众不同的光彩,不论是以多么陌生的面貌出现,总会对我显现出它无可抗拒的美丽来!

在那一刻,心中真是又惊又喜,仿佛那遥远而又模糊的家乡就近在眼前,就在这一串长长的银饰的雕工之间。

然而,要等到真的回到了家乡,才知道,原来还有更强烈的惊奇与欢喜在等待着我。

在开始的那几天,我还没有发现这之间的关系,只是在进入了内蒙古牧区的草原之后,就恍如进入了一场美丽的梦境,周围的景象是那样熟悉与亲切,虽说是此生从未见过的土地,却又像是从来也没有离开过的地方。

那种感觉很难说清楚,在奔驰的车中,我只是不断地向身旁的尼玛说:

“好像做梦一样。”

真的,好像身处于一场美丽的梦境,心中无限雀跃,又有一种微醺微醉的暖意在全身缓缓流动,禁不住地想微笑,想大声喊叫。

就在那个时候,前面的车子慢了下来,王行恭从车中向我们这辆车dashou势,要我们也停下来,然后,他远远地对我笑着说:

“席慕蓉,快看!这不就是你的画吗?”

在我们前方,原野无边无际,天与地之间只有一条微微起伏的地平线,有一棵孤独的树.长在漠野的正中,西落的斜阳把树影画得很长很长。

这一次.轮到我激动起来了。

多年来,我养成了一种习惯,每次在画完了一幅大画。觉得很累的时候,为了休息,也为了愉悦自己,总会画些小幅的风景;构图上每次虽然都有些不同,不过总是会有一条

长长的地平线,有几棵疏落的树,拖着长长的影子,我喜欢那一种简单的线条和安静的光影,人就会整个放松了下来。

后来,在我的素描插图里,也常会出现这样的画面,好几次,有朋友说:

“你画的影子未免太夸张了罢?”

我也承认,树影确实太长了一点,在现实世界里,好像不可能这样。不过,尽管如此,每次画的时候,总还是忍不住要把影子尽量拖长。

要等到今天回到了家乡,才知道,原来真有这样的画面,真有这样的原野,真有这样的地平线,真有这样的树,真有这样的斜阳,把树影在漠野上一直延伸到几乎无限的长!

面对着我心中的风景,这一次,轮到我震惊和激动起来了。

谁能告诉我?人生长路上到底还会有几番曲折的反照?还会有多少谜题?多少谜底? 还会有什么样的答案在路上等着你?

原来,这就是揭晓的一刻,在这恍然了悟的时刻里,我仿佛真的进入了梦境,在梦中对镜自照,看见生命在镜里正对我静静地展颜一笑。

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