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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樊家铺
作者:吴组缃
  


  “那有地方去?先是说到外埠去。那里来的那笔盘川?现在就只好到她奶妈家里去,在水竹山。你呢?”
  “是我的一个表妹家。风声一紧,表妹就传口信要接我去。我……”
  “哎呀,圣公会余师母也来了。”那小姐嚷着,丢了脚下的毛栗团子迎上去。
  北路上来了两顶轿子。前一顶桥门上插着一面小小的美国旗,迎着风不住飘拂。轿子到了过亭里,里面跳下一位四十多岁的剪发太太,胸前挂看一个小小的十字架;后面一顶轿子里跳下一位三十多岁的女先生。那小姐看见女先生,亲热地跳过去,喊了:
  “哎呀,刘先生!”
  “宝珍么!”那女先生牵了她的手。
  “那边怎样了,余师母?”一位太太站起来问。
  “还是扎在青枫渡,拼在那里,是临走的时候听我们会长说的。太太,这一下,北乡的人民可遭难了!”
  “可是呢!早晓得他们不肯罢休,就一块两块地凑个五万给他们也罢了。不晓得这边可抵得住呢!可真要死!”
  “走了好,太太。我们会长说,这边自卫团不行呢!打了电话给
  那女先生用手帕蒙着鼻子和嘴巴,眼睛厌恶地皱着,瞥着那些肮脏的稿草堆,站在那里一口一口吐着唾沫。
  “是些逃荒的弄的,真肮脏。”一个茅铺的板奶奶很抱歉地说,“自卫团撵了多次,也撵不走。白天呢,大家到山上躲起来,就在山上弄点野食吃;到晚上就又回这里睡。”
  “刘先生,我和你说话。”余师母喊道。
  余师母和那女先生咕噜了一会儿。女先生脸上也现出慌乱的样子,招呼那正拿了碗要泡茶的板奶奶说:
  “不要泡茶了。”一边喊轿夫:“我们走嘞,就走嘞。”
  那男仆也接应着催轿子快走。那小姐站在那女先生跟前,觉得莫名其妙,仰着脸,眨着怀疑的眼睛问:
  “刘先生,什么?”
  “前一晌,”那女先生低声说,“前一晌,——你们也去罢。你叫你妈跟我们走,不要在这地方多坐了。”
  那边余师母和那太太也咕哝了几句,那太太顿时从凳旁站起来,把桌上的钱袋一把握到手里,一边惊骇的样子说:
  “是的么?是的么?就是这里的事么?就是这里的事么?”
  “离这里三里路,叫西山山,一个地藏三庵。”那男仆说。
  说着话,大家都站起来要走了,另一位太太的轿子落在最后,她就很急乱的向前面喊:
  “余师母,等我一起吧,等我一起吧,等我一起吧。我沾沾你的光,你有那外国旗。”
  余师母已经坐上轿子,嘴里一边高兴地应诺着,一边招呼那男仆把轿门前的那幅美国旗子一张好。
  “余师母,你的轿子打前走,我们的跟在后面。”一位太太高声地嚷着。
  “是呵,是呵。”余师母答。
  一霎时,轿子,担子都走完了。这里依旧是一个冷落敝败的樊家铺。
  几个板奶奶在桌上收拾着茶碗和茶钱。有一个手里抱小孩子的,望望北路上,和另一位说:
  “算是土匪闹一闹,我们沾光出点小生意。”
  “什么生意呀,就只有早上一番。太<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太<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阳一过那棵柱子,就再没有人来了。昨天也是这样的。”这板奶奶说着话,看见南头过亭里走进一位矮胖的老婆婆来。那极奶奶兴会地招呼道。
  “怎么样了,亲家婆?线子没出来作生意呢。”说着,向右边掩着的板门里努一努嘴。
  “这可叫我怎么办呢!”那老婆婆皱着眉头说,“开先七爷说的是随便凑几块。掩说得过去,不要紧。前天线子到我那里去,又说风紧了,衙里要赶快办,办得很严,差不多就是没手脚做了。既是没手脚做,那也,那也只好听天由命了。”
  “听说头班里要个囫囵数呀?、nd
  “可是说天话!到那里去弄这笔钱?线子还和我红眉毛绿眼睛的,只当我有钱,当我百万豪富。要死嘞!我作了知县?我肉里出钱?她们自己无法无天,昧了天良闹出这场事,你叫我有什么法子想?赵老爷又全家到上海去了,要不然,我就和她去求求赵老爷。现在可叫我怎么办?——你晓得怎么的?前天线子到我那里去,就用话压我胸口。她说的好。说小狗子的命现在就捏在我手心里,我要他死就死,活就活。这话怎么说呀,板奶奶?我叫他去抢人家?我指使他去shaa<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haa人?我真的要活活给他们气死了!”
  “没法呀,亲家婆,他们也实在太恩爱。”
  “恩爱!这样的女婿,真把我的脸都丢完嘞!不是我说狠心肝话,就是真的平平安安出来了,这个女婿我也不能认:肉臭同味呀。”
  “哼!”那板奶奶红了脸,冷笑着说,“现在的世界就都这样子,象狗子官的人也多。”老婆婆莫名其妙,不知就里,继续说:
  “依我说,依我说,你自已年纪也不老,你也不必laohu守着个石
  那板奶奶掉头自管拿着茶碗进去了。老婆婆话没说的完,扭一扭嘴唇,也不望下说了;拿起拐杖,出了过亭,向北路上走去。
  “亲家婆,”那抱小孩的板奶奶喊道,“不进去看看她了?多天没吃东西了。”
  老婆婆听到喊,回过头来,说:
  “不进去了。我到城里还有点小事,回头再来。”
  “城里的风声好紧了呢!打前天起,这里过去的逃反的就已经几百人。今天最多:从天亮起,一批一批过了七八十起。——听说离城只有三十多里了”
  “是的么!”那老婆婆的脸子顿时愁苦起来,呆了半晌,忽然很快地迈开脚步,踉踉跄跄地向前走了,口里一边说:“那我赶快去。赶快去。”
  “亲家婆,光景不去的好吧?”
  老婆婆已经听不见。
  刚才进屋去的那板奶奶这时又走出来了,撇着嘴说:
  “你喊她作什么呀,你这么关心地,她听你的话么!”
  “会么事就这样要紧,放着在难中的女儿也不讲去望一望?”
  “她今天摇会。五十块洋钱,可比女儿女婿要紧?”
  “哦,今天九月十五呢!难怪这样急。”
  “可是呢!”
  “要是得了会,不晓得可肯借给线于用一用?”
  “屁!你刚才没听见她的活:说这样女婿死了倒好。说就是放出来了,她也不能认。说线子该改嫁。女婿还没死,就叫女儿改嫁!一个马泊六么,是娘!”吐了口唾沫在地上。
  那板奶奶说着话,过亭顶上飘下一片桂花村的黄叶,咕噜噜打着回旋,落到她颈子上;板奶奶吓了一跳,只当是条毛毛虫,赶快用手去捉摸;摸着了看看是片黄叶;就把那黄叶放在嘴唇里含弄着。她急于要把许多话去告诉线子嫂,从那个拖着的门上的缝里张了一张,推门进去了。
  太<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太<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阳快落西山了。过亭上面的桂花树涂满了淡yellowhuangse的夕阳。好象那凋枯的桂花树又重新开放着满树花朵了。
  北路上慌慌张张步行来的人,过了一批又一批。有的背上驮着包袱,有的手里提一只藤篮,有的拖着孩子,有的挑着一担箩筐,--箩筐里除包袱东西而外,一头坐着一个样子傻傻的小孩,手里拿着一块炒米糖什么的吃着。
  他们一批一批地打过亭里走过,慌慌张张向南路而去,并不留停。
  其中有个老婆婆,拄着拐杖,走进过亭,抬头看看西山头上的夕阳。夕阳已变成淡红的颜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衬托着几抹橙黄的紫红的晚霞,十分鲜艳悦目。几只青薤自在地打天空飞过,悠闲地叫了两声,没入山峦的幕霭里,看不见了。
  老婆婆踌躇了一会儿,喘了一会儿气。用手按一按额上的包头,走到掩着门的茅铺前,推开门。过去了。
  屋里是一团漆黑,伸手看不见自己的手掌。
  “线子,线子!”
  没回答。
  “线子,线子!”
  “唔。”板房里的声音。
  “娘来看你了。七爷来了吗?”
  “哼!”板房里答。
  “吃了点什么吗?娘不放心,娘特意来看看你。”说着摸进板房。
  “哼!你来看我!”
  “原是呀,我从城里来,我去打听打听狗子——”
  “哼!恭喜你拿到会钱了。”
  “莫提会吧,我真要急死了。”
  “哼!”
  “晓得吗?不好了:自卫团奶了,——退了二十里。自卫团胆子小,见不得真场面。城里的人逃光了,知县也逃了。谈得上末会儿?白送了,娘是白送了,线子。”
  床上冷笑一声。
  “要是土匪真进了城呢,线子,你莫愁:一进城总是先破监,我们小狗子就有救了!”
  “哼!”——
  “就怕就怕就怕——线子,线子!”
  “唔。”
  “就怕--我听人说,就怕自卫团遇到城里守住了,一时打不开。”
  “那还不好?哼!”
  _“我怕你大哥,你大哥--”觉得说不出口,叹了一口长气。停了很久。问:“有油灯吗?”
  老婆婆得不到回答,默坐了一会儿,深深吐了几口气;站起来摸到灶沿前,摸到水缸的拐角里,摸到前回放的那几支烛;拿了一支,重新走到板房里。
  “洋火在那里?”
  还是没声音。
  “在枕头底下吗?”
  老婆婆说着走到床前,摸到满是治水的潮腻腻的草枕,摸到枕头旁边,摸到了洋火。她擦着一根洋火,点亮了那神烛。看见女儿侧身睡在板床上,面向着里墙。她把洋火放还那枕头边。
  “天晚了。娘要在这里睡一夜,明天再打听。”停了好一会:“娘现在不行了。没走上几里路,浑身骨头都痛了:——娘在那里睡呀,线子?”
  说着话,望着手里拿着的那红通通的神烛。烛头上流下一滴烛油,流到手指上。
  “你的烛台呢?线子?”把手指在凳边上擦了一擦:“在板厨里吗?”
  说着,就到靠墙的板厨里去寻找。上屉寻了,没有;在下屉的拐角里寻着了。她把那对送嫁的小小锡烛台拿出一只,关上厨门,把铁签上裹着的残剩的烛蒂剥掉了,插上那支神烛,放到饭桌上。
  她呆呆地坐了一会儿,用手按一按额上的包头,疲乏地又伸了一口长气。站起来,重新开了那板厨,在上屉抱出一床被褥,放到空着的小竹床上,铺好了,脱去衣裳,吹灭了烛,睡了下去。
  不一会,这胖婆婆就呼呼地睡着了。
  线子嫂在床上躺着,听着娘的鼾声,脑子里昏沉沉地发痛。她麻乱地想着一些事,半似梦寐,半似清醒。她清楚地看见小狗子的脸在眼面前,看见他的赤着粗壮的上半身。她看见他穿了自己的竹布褂,在后坦上扮唱各种动人的花鼓戏;看见他在田里佝偻着背脊工作,一边哼着花鼓腔。她看见他愁苦着脸从东家来,从城里来;看见他脸上抹着烟煤,牙齿上流着血。她看见王七爷尴尬的神气。她想着白天隔壁三板奶奶告诉的娘说的那些在。她知县的狠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的胖脸,看见小狗子血污狼藉的尸身。
  她转侧了许久,重新又想起那些翻来覆去已经想了千万遍的种种事。
  娘的浓沉的鼾声连续不断地传入耳里,她觉得心内如火烧着了似地发烦。她翻了一身,向南墙上一个瓮口窗子望一望。窗外映着一片皎白的月光。
  她慢慢坐了起来,觉得头脑昏沉欲坠;用两手捧着,闭着眼睛停息了一会,摸着贴枕边的洋火,点起那板桌上的神烛。
  娘蜷缩着肢体,象一只大兔子似的睡在竹床上,双手伸出被外,捧着额上的包头,嘴脸埋在臂下。
  突然一个念头跳进了线子嫂的心里。她以一种探求一个秘密,揭发一件阴私和侮弄一个讨厌的动物似的心情,拿了烛台,蹑手蹑脚地走近娘身边。
  在娘身上覆着的衣裳荷包里摸了一会,摸出一块污秽的手帕和一把钥匙;她失望地把东西放还荷包里。她看见娘双手捧着的额上的包头
  她轻轻移开娘的一只手。娘稍稍扭动了一下。她再轻轻摸了摸那包头;在几层折叠的绸子下面,觉触到一沿脆硬的纸票。
  她心里跳了几下,一股不可掩息的忿怒从心尖直冲上来;咬着牙,捏住那包头使劲一掀;不曾掀得下来。娘却惊醒了;急剧地抓住她的手,直着喉咙嚷起来。
  “哦呵!哦呵!包头,包头!抢我的包头!”
  嚷着,就象条鱼似的跌跳着,双手抓住线子嫂的手乱抖;抖得女儿手里烛台上的烛油溅满了脸上,身上,被上。娘死命抓着,只是不放;线子嫂向后一挣,那支神烛从锡台上震落到地上。
  房里顿时黑了。南墙上的瓮口窗上一片月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映衬着线子嫂手里不住抖动的烛台。她看见他台头上的那很尖尖拔拔的铁签。——说时迟,那时快,她倒过那烛台。对着娘头上猛力一阵乱扎。
  娘尖叫了两声,倒在床边,没响动了。
  线子嫂手里抓着那包头,呆了半晌,浑身剧烈地颤抖起来。
  她模糊恍惚地看见落在脚边的那支半明不灭的神烛。她拾起那神烛,点着了板床被褥下面的垫草,点着了帐子和被单,……急促喘动着,把包头紧紧卷在手背上,拉开板门,跑出茅铺。
  外面光明如昼。过亭下翻着乱稿草,逃荒的乞丐们一个都不在,他们涌进城里去了。线子嫂象被什么推送着似的,两腿不知那里来的劲,不由自己地向北路上飞跑而去。
  刚刚跑近那山坡,迎头有个剃着秃头的汉子一把拉住了自己。
  “往那里跑呀,线子?”是熟稔的声音。
  线子嫂眨着疯狂的眼睛。向那汉子脸上望了一下:那是一张熟稔的清秀脸子。
  “你你你,啊!是你么!城真的……”她喘着,觉得腿下一软,身体摇晃着,恍惚是在梦里。樊家铺响起一片急乱的锣声,茅铺上探出的火舌已经舐着那棵高大的桂花树了。
  一九三四,三,十九
  (选自《吴组缃novelxiaoshuo散文集》)

提示
  吴组缃(1908-1994 )原名吴组襄,安徽泾县人,主要作品有novelxiaoshuo集《西柳集》、《饭余集》,长篇novelxiaoshuo《鸭嘴崂》。吴组缃的novelxiaoshuo创作,受到茅盾《子夜》的启示,成为三十年代初期社会剖析派的重要作家之一。
  《樊家铺》写于1934年,收入《西柳集》,是吴组缃的代表作。novelxiaoshuo真实地展现了三十年代初期zhongguo农村经济全世界经济危机的严重冲击而急剧破产,广大农民流离失所,社会动荡不宁的社会现实。novelxiaoshuo通过贫苦村妇线子和母亲之间的感情纠葛及母女相残的悲剧深刻地揭示出造chengren伦关系的疏离及道德的沦丧的社会根源,从而使novelxiaoshuo带有鲜明的社会剖析特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
  novelxiaoshuo在艺术上也是很精到的。首先构思巧妙,布局严谨,场景高度集中,人物对话简短而富有个性,颇具戏剧特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全篇人物以樊家销铺作为活动场所,由三个部分组成,犹如三幕话剧。第一部分通过线子的娘——老婆婆与老尼姑连师父的对话,交代了“这几年稻子不值钱,丝茧没人受”,因而造成农村破产和人伦关系疏离的原因;第二部分写樊家铺逃来许多难民,自卫团赶他们“离开本地”。狗子因生活所迫,铤而走险,被抓进狱中,县衙“班副”——王七爷乘机向线子勒索;第三部分写五龙山的土匪要攻打县衙,城里来了许多逃难者,使樊家铺的小生意有点兴隆。夜间,浅子为营救丈夫出狱,偷母亲钱包被母亲发现;在情急中将母亲shaa死,情节达到高潮。其次,作品的线索清晰。novelxiaoshuo有两条线索,一条是写社会的大背景,即剥削阶级的残酷压迫引起农民的反抗;另一条是写人伦亲情的疏离以致沦丧。后一条线索为前一条线引起共受其制约,前一条线索的完整交待,也使后一条线索的情节有所收束。
  (张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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