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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海船上            

    宗教家之所谓原罪说,我向来是嗤为荒谬之谈的,但近来得了许多经验,觉得这种假
设,未常没有理由。人类由亚当夏娃遗传来的劣根性,在没有达到超人时代之前,总是改除
不脱的,虽然他们已经有了高深的文化。

    文明人到野蛮国度里去旅行,很愿意看见那所谓真正的裸虫在芳团土窟中生活的状况,
想他看见那些鼾睡在干草堆上的雄的,和抱着孩子在精赤的胸前哺乳的雌者,总比他们自己
公园铁栅中的狮和蛇还新鲜有趣。于是他取出手携灵巧的摄影器,将这些裸虫的影像摄去,
再打开日记簿,将这些裸虫如何蠕动如何生存的状况,记述一二,寄回本国便成为一篇趣味
浓厚的游记,使那些绅士夫人于茶余饭后有所消遣。而绅士夫人偶然高兴,想证实平日所读
游记里的话,或者要自己发现些见闻,便也去旅行。他们看见各地方人民生活状况愈和自己
的不同,或者优劣的程度,和自己相差愈远,便觉得此行之为不负。否则必定要说一句:
“早知这是和我们一样的,又何必出来看呢!”

    在法国时偶然和朋友谈到衣服,他说:“我曾在相片上,见chinazhongguo官吏的龙或蟒的袍,那
是何等的美观呵!”“你也觉得龙是美观的么?”我问。“否,龙的形状是极狞丑的,而其
象征又太神秘。但你们穿着起来却又好看,我希望将来到chinazhongguo旅行时,真的看到这样奇特的
服装。”我于是明白地告诉他:“龙袍是前清的服(se-dangjin),自从改了共和,我们都穿和他们一样
的礼服。”他听了很是惋惜地说:“啊,我觉得你们更改之为多事,留着不觉得特别吗?”

    我的心弦一根根地紧张起来了。我想和他辩论,但又没有了这样的勇气,只有幽默地走
开。

    回国时经过许多码头,像博塞、锡兰和杰波底,都是阿拉伯和印度种族的根据地。我在
船中觉得烦闷,每趁泊船的机会,上岸游散一回。或者亚当夏娃的血,也会在我的脉管中作
怪。我的心理改变了,上岸时不注意于他们的高大的洋楼和精美的铺面,我只爱看阿拉伯妇
人的面幕,和工人的长烟袋。妇人大都穿着宽博的黑衣,用一片黑纱蒙住了脸的下半部,而
在两眼之中,鼻之上,又用一条长约二寸许的木橛子钩住纱网,使它不因行走动摇而脱落,
所以脸部,只有两只眼睛留在外边。至于工人的长烟袋,更是奇特,烟管的上端,略略弯
曲,高约三尺,好像棉花匠人的弹弓,下边连缀一个土罐,就是盛烟草的东西。因为器具是
这般重笨,所以阿拉伯的工人吸烟时,决不如我们江南老农*プ呕蒲坦茉谇宸缫∫返难钍飨
鲁肆怪萌ぃ潜匾娇Х裙堇锶コ銮庋坦芪摹*我们看见了这些曳着污浊长裙的黑
人,一群一群地在玩弄这种异样的消遣,总不知不觉地要立住脚赏鉴一回。我还寻一家馆
子,大吃其埃及餐。所谓肉和炒鸡之中,或者是含有木乃伊气味之故,嚼在口中,只是烂絮
似的。然而我却觉得比巴黎大餐馆里的盛馔,还有滋味。馆子里的窗幕,绣着骆驼和金字
塔,虽然很粗,却有引诱我眼光的魔力。我一面吃着肴菜,一面神游于六千年前陵墓壁上的
鸟头神像和神秘诡异的司芬克斯,胸中填满了盎然的古趣,虽然脚底下巴满了虫了一般的可
憎的擦靴的小丐!

    从新加坡上来了一班chinazhongguo人,种类很多。大约分别起来:也可归之于男的,女的,老
的,少的,蠢的,我也想在他们之中挑选几个归于俏的一类,然而不知我的眼界过高,或者
是乍从洋鬼子窠里跑回的人,对于我们所谓轩黄华胄,看不顺眼的缘故,总挑不出略为俊秀
一点的,所以所谓俏的一类只有暂时让他缺略。一个胖大的妇人,带领了三个小孩,一男而
两女,大约是伊的子女。我在船上和法国的孩子玩得厌了,看见本国黄脸黑发的孩子,很觉
欢喜,便想同他们做朋友,好当消遣长途寂寞之一助。但不到一天,我们的友谊便有些不牢
固的现象了。孩子和我玩耍时,每每攀我的无名指使向外曲,我被攀痛了两三回。或者他们
的玩耍法,是要使人痛楚的,这固暗合于罗马斗兽法之遗意,然而我总觉得这样玩法,牺牲
太大,于是我温和地告诉他们,下次不可这样玩了。“放你的屁!”女孩子听了劝告之后,
愤然用手指着我说。我们的友谊便也随此而告终!大菜间里有了这三个孩子,顿然热闹起来
了。午餐时候,男孩子不知什么缘故,大声号哭。母亲哄慰不信,终于呵骂。孩子的哭声,
非常倔强,含有必求胜利的决心,好像从前曾以这种号哭,得过许多胜利似的。父亲过来,
在孩子的头上,啄了一下凿栗。孩子因激怒之故,哭得更厉害。母亲又过来摩抚他了。但他
的哭声决不因此而稍止,终于母亲将盘中桔子给了他两个,牵了他的小手,到甲板上去。这
才听不见哭声了。

    晚上在三等舱的门口,又听见男孩和女孩子哭吵的声音,这或者是为了桔子以外的问
题。男孩子的哭声,总是倔强而唬怒的,表示在没有得到胜利之前,决不停止。西洋孩子也
会哭的,但除了表示感受了不快之外,不敢拿来当作一件要求或泄愤的利器,chinazhongguo民族性质
之积极,便在孩子的哭声中,也能看出来,谁能说这不是可庆的现象?我这样地想。

    到了香港,又上来了一班chinazhongguo人,这是我第二次和祖国人相见了,第一老少的种类,便
教我分辨不清楚。20到30岁的男子,脸貌都是瘦瘦怯怯,眉目间饱含了稚气,似乎没有
发育完全的孩子。而40到50岁的人,眼光都是枯涩,脸颊都是憔悴的了,除了一头黑发
之外,我几乎疑心他们是行将入木的人物。而且更有一件特(se-dangjin):便是无论老少,都有一个弓
式的肩背。这个肩背,在欧洲七八十岁的老人中间,也寻觅不出。我很想研究他们之所以致
此弯曲之故。终于恍然大悟了,我们动不动说什么“任重致远”,或“以道自任”的话头,
我们的肩背,怎样能不弯曲呵:五千年文明的重担,压在身上!

    一个裤脚管拖在胫上的老先生,走过来和我说话。他的履历很多:云南师范卒业生,日
本法政留学生,前任参议员。还有什么官衔,我没有留心去听,总不是十分寒酸的名目罢
了。由他的头颅看来,或者还是一位卫道忠君的遗老,因他只有后脑留着一丛头发,前边却
剃得精光,这是极正确的前清头式,虽然也割去了下垂的豚尾。这位参议员同我站在铁栏
边,没有说到十句话,已经吐了七八口痰,却都吐在甲板上面。我很佩服他对于时间之经
济。为的他和我说话时,脸是朝着我的,如果将痰向海里吐去,至少要半秒钟回头的时间,
岂不是无益的糜费?

    像这个参议员一般模型的人物,还有十余位。这晚三等舱中之热闹,较前更加十倍。一
阵高而厉的咳嗽声过后便是戛戛吐痰的声音,按着地位上便发生清脆的“脱”的一声回响。
我从前为检查肺部的缘故,曾住过肺病医院一星期,晚上人静后也曾听过这种咳嗽和吐痰的
声音,但决没有像这样此唱彼和,咳得淋漓尽致。

    那一边食桌上愚蠢的欧洲人,在汗雨之下,穿了两重衣服吃饭。而这边广东妇人,踏着
木屐的赤脚,却大显chinazhongguo民族,爱好自然的特(se-dangjin)。于是男人们生了妒忌的心理,觉得不能再
让伊专美了。这天晚上,参议员将曳在胫上的裤脚管,提高至于大腿之上,摇摆而入大餐
间,其余的大都光着脚了。

    不知是要将父母清白之体,给西洋妇人们瞧着看呢?还是偶然忘记了自己的坐处?他们
都纷纷然向这边食桌坐下。西洋人进来,看见坐位已被人占去,一声不响地走开。一会儿茶
房头儿带了严重的眼光进来,还没有开口说话,而赤腿的先生们便茫然相视,似乎自怪怎么
我们会生在这里,终于恍然于自己认错了坐位了,又纷纷退回原处。他们对于茶房头儿之态
度,这般地顺从而温柔,真是我意想不到的。他们铸造一个错误,不消半分钟,而补救一个
错误,也不消半分钟。虽然半分钟之后,或者还有第二个错误出来,但补救的手段总算是敏
捷的。

    大餐间里,没有将父母清白之体,显示得痛快,不得不别图他策。于是二等舱面上渐有
赤腿先生们的踪迹了。他们站在铁栏边互相闲话,一等西洋妇人起身,便很快的攫占伊们的
帆布椅子。他们仰面躺于椅子上,两脚架得高高的,两腿间之距离很远。嘴里还哼些曲调,
惭愧我不是知音,不知这是小放牛、或者是十杯酒,但也不足惋惜,他们本来不想唱给人
听,不过用以陶写自己的闲适之情罢了。

    这种袭击,来得太厉害,西洋妇人中之较属于年青或高贵些的,都望望然去之了。但也
有几个识趣的,所为很合乎chinazhongguo礼让之道,伊们并不进去,也不和赤腿先生们争椅子,只站
在铁栏边玩海景,有时回过头来对他们瞧看,似乎颇感兴趣。并似乎说这趟旅行,定然不会
寡味的,便在海船中已经看到好些东西了。

    真的,这定然比杰波底泅在海面上抢钱的赤体孩子还有趣呵!但我不知什么缘故,这回
只觉得我的心肝在腔子里逐渐涨大而下沉,几乎使我气窒而死!

    原载《语丝》,1925年9月14日,第44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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