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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作人传:
第六章 历史的进退之间——在北京(二)(1921.1-1928.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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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卷入时代旋涡中

  尽管周作人内心深藏着难言的悲哀,外部世界却日渐从死寂的革命低谷中走出。以1925年五卅运动为起点,zhongguo再度掀起了民族zhuyi的革命热潮。而早已宣布自己成了民族zhuyi者的周作人,几乎是不可避免地要卷入时代的旋涡中去。
  开始,周作人仍然尽可能地保持冷静态度;他在一篇文章中公开承认:“我很惭愧自己对于这些运动的冷淡一点都不减轻”,并且表示了对于前途的悲观:“我相信历史上不曾有过的事zhongguo此后也不会有,将来舞台上所演的还是那几出戏,不过换了脚(se-dangjin),衣服与看客”,他说:“其实我何尝不希望zhongguo会好起来?不过看不见好起来的征候,所以还不能希望罢了”①。但帝国zhuyishaa害zhongguo人的qiang声却唤起了、激怒了周作人,使他再也不能“不介入”。于是,在北京大学学生会主撰的《京报》副刊《沪汉后援专刊》上,我们读到了周作人的如下文字:“关于这回上海英国人的行凶事件,我们十分愤慨。因为他们不拿zhongguo人当人。我们希望国人力争,当与英国断绝经济关系(没有别的法子),至达到平等待遇的目的之日为止”②。出发点是维护zhongguo人的尊严,与纯粹的民族zhuyi立场并不完全相同;但那“同仇敌忾”的情绪却是与五卅时代气氛相一致的。而以周作人在思想文化界的影响,他的上述言论,就已经足以把他推到群众爱国运动的前沿,这大概是周作人料所不及的。但周作人的头脑始终是清醒的,并没有被盲目的排外情绪支配与淹没;相反,在运动全过程中,他一再地提醒人们:“此次反对英国——是反对那些不拿zhongguo人当人的凶横的英国官僚,并不是各个明白的英国人民,目的是在自卫,并不是报复;所以我们对于个人不得有所迫害,对于英国的文化——学问艺术仍有相当的崇敬”③,切不可“由打倒英日帝国zhuyi一转而为打倒英日,再转而打倒英日人,三转而为打倒一切外国人”④。如此苦口婆心,显然是试图将理性精神注入群众运动之中,免其陷入盲目排外的狂热而误入歧途。周作人同时警告说:切不可因为“一致对外”,而“对于(国内)军阀官僚没有反抗的表示”⑤;尤其要警惕有人乘机大搞封建复辟,“以守国粹夸国光为爱国”⑥。这里所提出的如何将对外反帝与对内反封建相统一,正是在五卅运动高潮中,俞平伯与郑振铎展开过“雪耻与御侮”的论争⑦;俞平伯提出“欲御外侮,必先自雪其耻”,而郑振铎主张当务之急是“唤醒群众”一致对外,进而批评俞平伯的主张必引起“国内的残shaa,以减轻英人对于这次大残shaa的责任”。周作人自然是站在俞平伯这一边的。他在一篇文章里,明确表示“我的意思是与平伯相近”。他同样以为“反抗自己更重要得多”,zhongguo人“丧失了他们做人的资格”,这“才算是国耻”,“自己不改悔也就决不能抵抗得过别人”。他也同样地“不很相信群众”,他强调“单是口号,游行,也不能打倒帝国zhuyi”,而主张增强实力,“他们用机关qiang打进来,我们用机关qiang打出去”⑧。有趣的是,在五卅运动中,鲁迅的立场观点竟是与周作人惊人的相似,而且发挥得更为透彻。鲁迅引用一家报纸的社论:“一国当衰弊之际,总有两种意见不同的人。一是民气论者,侧重国民的气慨,一是民力论者,专重国民的实力。前者多则gguuoojiia终亦渐弱,后者多则将强”;并且说:“我想,这 是很不错的;而且我们应该时时记得的”。他提醒人们,要警惕那些借口“一致对外”,而乘机剥夺人民的扒手⑨,并告诫“点火的青年”:“对于群众,在引起他们公愤之余,还须设法注入深沉的勇气,当鼓舞他们的感情的时候,还须竭力启发明白的理性”⑩。因家庭纠纷而刚刚反目的周氏兄弟在重大的社会、zhengzhi问题上,又迅速地保持了一致,但彼此的关系并不因此而有丝毫改善:世界上的事情就是如此的复杂,有什么办法呢。

①周作人:《谈虎集·代快邮》
②周作人:《对于上海事件之感言》,载1925.6.20.《京报副刊》。
③周作人:《对于上海事件之感言》,载1925.6.20《京报副刊》。
④周作人:《演讲传习所》,载1925.6.25《京报副刊》。
⑤周作人:《演讲传习所》,载1925.6.25《京报副刊》。
⑥周作人:《演讲传习所》,载1925.6.25《京报副刊》。
⑦参看《语丝》32期俞平伯《雪耻与御侮》,《文学周报》180期郑振铎《杂谭》,《语丝》36期俞平伯:《质西谛君》,《语丝》39期俞平伯:《答西谛君》,郑振铎:《答平伯君》等文。
⑧周作人:《文明与野蛮》,载1925年6月23日《京报副刊·沪江后援专刊》。
⑨鲁迅:《华盖集·忽然想到》
⑩鲁迅:《坟·杂忆》

  如果说五卅运动中的“雪耻与御侮”之争主要集中在zhengzhi层面,那么,1924、1925年间在《语丝》等杂志副刊上同时展开的“国粹”与“欧化”之争,则是五四时期东、西方文化选择的继续与发展。论争首先是在周作人、刘半农与钱玄同之间展开的。《语丝》4期(1924年12月8日出版)发表周作人《致溥仪君书》,信中有“可惜zhongguo国民内太多外国人”,“应该觉悟只有自己可靠”,这意思与前述周作人反复强调的“复兴千年前的旧文明”是一致的。此信引起了刘半农的共鸣,他立即从巴黎来信表示支持。刘半农的来信以“巴黎通信”为题载《语丝》20期(1925年3月30日出版),同期发表了钱玄同《写在半农给启明的信底后面》,提出不同意见。文章针锋相对地提出,“zhongguo国民内固然太多外国人,却也太多zhongguo人”,对于帝国zhuyi底压迫是绝对应该抗拒的,但对于“国故”(最广义的)也绝对地应取“排斥”的态度。因此,钱玄同对鲁迅“要少——或者竟不——看zhongguo书”的主张极表赞同,而宣称“我所爱的zhongguo”是“欧化的zhongguo”;据钱玄同在《回语堂的信》(《语丝》23期)中解释,“所谓欧化,便是全世界之现代文化,非欧洲人所私有。不过欧人闻道较早,比我们先走了几步。我们倘不甘‘自外生成’,惟有拼命追赶这位大哥”。周、刘、钱的这一次讨论涉及对东西方文化的态度,为以后进一步论争奠定了基础。1925年3月1日,《京报副刊》上在“论国民文学的三封信”的总题下发表了穆木天、郑伯奇、周作人的通信。穆木天首先提出“我们要复活我们祖先的话语”,实现“我们祖先传来的思想的极致”,“发掘我们民族的真髓”;郑伯奇在回信中也强调“要追怀古代的光荣”,“向残虐无道的外国资本zhuyi算总帐”,他们因此而提出了“国民文学”的口号,这显然是反映了当时日趋高涨的民族zhuyi情绪中孕含着的某种复古的倾向。周作人则一面肯定“zhongguo人里面外国人太多,西崽气与家奴气太重,国民的自觉太没有”,“国民文学的呼声可以说是这种堕落面貌的一针兴奋剂”,一面又提醒人们要“竭力发掘铲除自己的恶根性”,“提倡国民文学必须提倡个人zhuyi”,否则“容易变成狂信,这个结果是凡本国人必好,凡别国的必坏,自己的国土是世界的中心”。周作人显然看出,并且警惕着封建复古zhuyi的趁势复活,与他前述在zhengzhi上“反抗自己更重要得多”的观点是一致的。沉寂了几个月以后,1925年7月6日出版的《语丝》34期又发表了周作人、穆木天、张定璜、钱玄同等的通信。穆木天仍然坚将“唤起已死了百千年的国民精神作坚牢的大石”,钱玄同则力主“应该将过去的本国旧文化遗产拔去,将现代的世界新文化‘全盘承受’”。周作人似乎于二者都有所反对,他说:“保存国粹正可不必,反正国民性不会消灭,提倡欧化也是虚空,因为天下不会有象两粒豆那样相似的民族”,“现在要紧的是唤起个人的与国民的自觉,尽量地研究介绍今古的文化,让它自由地渗进去,变成民族精神的滋养料,因此可望自动地发生出新汉族的文明来”①。这也正是周作人一贯主张的“古今中外法”。而强调以“个人的自觉”为基础,这倒是这一时期周作人的“中心思想”。他认为,五四传统中最有价值,最应大加发扬的,是“救出你自己”的个人本位zhuyi。那么,周作人在再度卷入了民族zhuyi的时代热潮旋涡中时,他是仍然保持着自己的“个人”独立性的。在这个意义上,周作人是更加成熟了。

①周作人:《雨天的书·与友人论国民文学书》

  自然,对周作人产生更大冲击的,还是发端于五卅运动之前,在五卅运动以后又继续发展的女师大学潮。
  关于女师大学潮的消息最早见诸于1925年2月28日周作人日记:“女师旧生田、罗二女生来访,为女师大事也”。据周作人在《知堂回想录》中回忆,这时女师大反对校长杨荫榆的风潮已经很是高涨,渐有趋于决裂的态势;来访学生自称中立派,要求周作人代为斡旋,只要换掉校长,风潮便自平息。周作人当即将学生此意转告当时代理部务的教育部次长马叙伦,但不久内阁改组,改由章士钊出长教育,调解之事也就搁了下来。但周作人对女师大风潮仍持“平息”立场,并不热心于推波助澜。在4月17日所写的《与友人论性道德书》里,他还这样表白自己:“我实在可叹,是一个很缺少‘热狂’的人,我的言论多少都有点游戏态度,我也喜欢弄一点过激的思想,拨草寻蛇地去向道学家寻事,但是如法国拉勃来(Rabelais)那样只是到‘要被火烤了为止’,未必有殉道的决心”。后来他写文章劝告女师大学生自治会六位被开除的学生,说学校当局固然可憎,“同学的义愤也不可久恃”,不如“决然舍去”,大可不必“做了群众运动的牺牲”①,也是这“不要被火烤”的意思。但周作人仍然最终被卷了进去:他先是参加女师大学生自治会召集的会议,与鲁迅一起被推为校务维持会会员,后又列名于鲁迅起草的《对于北京女子师范大学风潮宣言》,特别是1925年8月1日杨荫榆带兵回校,武力驱逐学生,周作人觉得再也不能沉默,终于挺身而出,公开谴责杨荫榆“丧心病狂,可谓至矣尽矣”,并点名道姓地指出:“秋桐总长对于这回女师大事件决不能逃责”②。对于自己终不免卷入学潮中,周作人在著名的《与友人论章杨书》里有过说明:“并不全由于对学生的同情,乃是出于对章杨的反感”,即反感其镇压学生“手段恶辣”,不满其发表“反对白话的‘文以载道’论”,特别是章士钊出言轻薄,侮蔑女性人格,更使周作人难以容忍。他说:“我现在对于学问艺术没有什么野心,目下的工作是想对于思想的专制与性道德的残酷加以反抗,明知这未必有效,更不足以救zhongguo之亡,亦不过行其心之所安而已”③;这就是说,周作人的“不介入”,是以不妨碍他所追求的思想自由与性道德为原则的,超出这条“线”,他仍然要出而反抗。同时,他又一再宣称,他的反抗是出于个人的自由选择,与出于爱国救亡的zhengzhi目的的有组织的反抗无关:周作人在卷入群众运动浪潮中时,仍然试图保持自己的个人独立性④。这样的努力似乎并不见效;因为群众运动的历史大潮有自己的客观逻辑,裹挟其中,也就身不由己,必须顺流而下,直奔某种结局(结论)。周作人就是如此:1925年8月13日,他作为一个名叫张静淑的学生(此学生后来在三·一八惨案中身中四弹,险遭不测)的保证人,参加了教育部召开的家长会议,本来也无非是去看看当局的态度;但当出席会议的章士钊宣布要强行解散女师大,改为女子大学,声(se-dangjin)俱厉地要求与会家长“约束学生,服从命令”,在座者皆默默无言时,他终于忍耐不住,带头发言抵制,与会者纷纷响应,一片“反对”之声,章士钊拂袖而去,周作人即被视为“闹事者”而推到了与当局短兵相接的第一线。第二日,周作人便为女师大学生自治会“代作呈文”,显然成为学生风潮的推动者。正当此时,胡适联合一批北大教员,发表宣言,要求对章士钊一伙讲究“忠厚”;周作人立即著文反驳,针锋相对地指出,“以忠厚待人可,以忠厚待害人之物则不可”,“应付老虎只有极简单的两条路,不剪除它则为虎作伥”,“古人有言,养虎自贻患,愿胡君留意”。文章最后竟然 高呼:“宽容,宽容,几多罪恶假汝之名以行!提倡宽容之‘流弊’亦大矣,可不戒欤”⑤?周作人大概已经忘记他自己也曾经热心地提倡过“宽容”。其实,周作人也未必真的放弃了他的宽容论,是形势发展到了这个地步,就必须说这样的话。因此,当这年12月,段祺瑞下台,章士钊逃往天津,女师大爱国学生运动取得了初步胜利,周作人便立即著文,重弹“宽容”老调,甚至提出“不打落水狗”的主张,并且说:“一旦树倒胡狲散,更从那里去找这班散了的,况且在平地上追赶胡狲,也有点无聊,卑劣,虽然我不是绅士,却也有我的体统与身份”⑥。而在同时写的《雨天的书·自序二》里,周作人干脆对自己“旧性难移,燕尾之服终不能掩羊脚,检阅旧作,满口柴胡,殊少敦厚温和之气”表示忏悔:他的“自我”天平明显地向绅士这一边倾斜。“不打落水狗”的主张一提出,尽管有林语堂表示赞同,但很快就遭到了鲁迅的迎头痛击;而被周作人宣布为“死老虎”的章士钊及其党徒也“挫”而“不死”,或者“死而不僵”:章士钊一伙在北京迅速成立“女大公理维持会”,发表宣言,shaa气腾腾地宣布要将女师大的教职员(当然包括周作人在内)“投畀豺虎”。仅此一举,也足以使周作人清醒。于是,12月20日,即《失题》一文发表13天以后,周作人又以岂明的笔名在《京报副刊》上发表《大虫不死》一文,对“挂出不打死老虎的招牌”的“有绅士气的乱党”提出批评,实际上是进行公开的自我批判,承认“章士钊决不是孤生独立的,他是zhongguo恶劣势力的代表,他背后有成千成万的坏人挨挤着,推着,他一个人偶然倒了,他背后……多数的无名之老虎是不会倒的”:周作人的“自我”再一次向“流氓”、“叛徒”这一面倾斜。徘徊于“绅士”与“流氓”、“叛徒”之间,不断地处于“今是而昨非”的自我否定中,正是历史大动荡的时代周作人这样的具有过渡(se-dangjin)彩的知识分子必然的历史命运。

①周作人:《女师大改革论》,载1925.8.3《京报副刊》。
②周作人:《续女师大改革论》,载1925.8.5《京报副刊》。
③周作人:《答张岱年先生书》,载1925.8.21《京报副刊》。
④周作人曾这样申明:“我不是研究系,不是教育改进社”,“我不是无zheengffuu党或所谓communistgcd,也不是国民党”,“我的意见是根据我个人的特质加上外来的影响而合成”。(《答张岱年先生书》)
⑤周作人:《忠厚的胡博士》,载1925.8.18《京报副刊》。
⑥周作人:《失题》,载1925.12.7《语丝》5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