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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作人传:第五章 大时代的弄潮儿——在北京(一)(1917.4-1920.12)

周作人传:
第五章 大时代的弄潮儿——在北京(一)(1917.4——1920.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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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从绍兴到北京

  1916年11月,周作人日记中记载着:
  “22日,……知蔡君来访”。
  “23日,……往笔飞弄回访蔡鹤卿、谷清二君,不值”。
  “26日,……午后往花巷觉民舞台听蔡先生演说”。
  “27日,……下午同津门往笔飞弄访蔡先生,不值”。
  “29日,……9时蔡鹤卿先生来演说,至午毕”。
  这是周作人与蔡元培的初次交往。但周作人几乎从童年时就知道蔡元培的名字。蔡元培是周作人的小同乡,家住城内笔飞弄,他是清朝的翰林,同时又是乱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ang,这就给人以“怪”的印象。周作人小时偶然在家里翻到蔡元培的一本朱卷,文章很是奇特,篇幅很短,却令人看不懂,总之是不守八股文的规矩,这自然也是“怪”。至于说他主张“共<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你<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产ji共妻”,那就更骇人听闻了,却也无形中提高了蔡元培在周作人这一代人的心目中的地位,使他们觉得蔡元培是“知识阶级里少有的人物”。周作人原有一次与蔡元培合作的机会:光绪末年的乙巳年间,绍兴当地人请蔡元培去办学务公所。蔡元培便托人请周作人帮忙,周作人因不愿休学而拒绝了他;没多久,蔡元培自己也被赶到德国去了。此次蔡元培归国,就任北京大学校长,自有一番打算。就职前来绍兴省亲,在这里不意间遇见了尚在家乡服务的周作人。他们这次相见,似乎也没有谈论什么重要的话题,但双方都留下了好的印象,却是肯定的。周作人当然不会想到,他以后的命运的变化,竟由此而开始。
  蔡元培由绍兴回京后,就大dao阔斧地着手于北京大学的改造。他首先打出的旗帜是“学术平等”与“思想自由”,设立英法德俄各国文学系,俾得多了解各国文化,同时广泛延揽各方人才。这时,有人(周作人估计是许寿裳)推荐周作人任新开设的希腊文学史与古英文课的教员,蔡元培自然欣然同意。于是,经过几番书信往来,周作人决定离家北上。
  这次远离家乡与前两次不同,并非周作人主动要求,因此既没有给他带来多少兴奋,也无所谓期待。行前,曾任江南水师学堂管轮监督的叔祖椒生公——周作人即因他之力而第一次逃出家乡的——突然去世,周作人从绍兴起程北上之日①,恰值椒生公的“五七”,中午往拜后,傍晚即下船,心中不觉蒙上一层阴影。周作人从绍兴出发,先乘船去宁波,目的是看望从小在一起的伯升叔,此次叔侄相见,回首当年,自不免一番唏嘘,不料竟成永诀——几年后,伯升叔在宁波病逝,年仅37岁。事后回想起来,周作人才意识到,与童年时代、南京求学时期关系密切的伯升叔、椒生公恰于此时“过去”,似乎在表示时间的一个段落:人生途程的准备时期终于结束,由此开始了独立的人生之路。这次北行,恰是一个大转折②。

①即1917年3月27日。
②参看周作人《知堂回想录·一○五,去乡的途中(一)》。


  这确实是一个关键时刻。此时(1917年),历史几经挣扎,终于走出辛亥革命失败后的低谷,新的革命高潮的准备阶段——新文化运动正勃然兴起。周作人恰于此时,由东南一隅的绍兴来到下一个历史潮流发源地北京,这正是不失时机的“转移”。历史低潮时期,远离zhengzhi中心,可以利用那里统治相对薄弱的条件,进行历史的沉思,积蓄力量;而到了历史高潮时期,则必须置身于zhengzhi文化的中心,投身于时代潮流的旋涡中。唯有在那里,在各种思潮、力量的巨大撞击中,个人的才华、智慧才能得到全面的展开,尽性的发挥,人的生命也就获得了光辉灿烂的闪现——虽然只是历史的“一瞬间”,但这瞬间闪现却是能够照亮整个人生历程的。在这个意义上,周作人这一代人应该说是历史的幸运儿,他们赶上了zhongguo现代历史上最光辉灿烂的“瞬间”——“五四”,这历史的青春时期。周作人的幸运更在于他抓住了难得的历史机遇,为时代的潮流推动,成了“弄潮儿”——虽然,他对此本无自觉,也非自愿。
  自然,这都是后话。历史的光辉伟大是它成为“过去式”后才显现出来的;历史的“正在进行式”却往往是平凡的,在当时人的眼中甚至是暗淡而充满矛盾的。周作人从绍兴到北京途中,以及初到北京的印象与内心感受就是如此。旅途中的种种不便①,在上海码头遇窃引起的不快②且不说,从下关一渡过了长江,似乎一切风景都变了相,顿然现出北方的相貌,叫人增加作客之感。到了北京,住在鲁迅客居的绍兴县馆补树书屋里。绍兴县馆当时在北京宣武门外南半截胡同,北头叫北半截胡同,出口即是有名的菜市口——前清时代的shaa<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haa人的地方,虽然民国以来已改在天桥,但仍使人心有余悸。补树书屋在会馆南边的两个院子的里进,前面是仰蕺堂,供奉着先贤牌位,后边是希贤阁,据说供着文昌魁星,差不多整个书房屋都包围在鬼神窝中,也给人以重压感。补树书屋偏南一室原是鲁迅住的,周作人来北京以后,他便让了出来,自己另住北头那一间。房屋都是旧式,窗门是和合式的,上下都是花格糊纸,没有玻璃。屋内相当阴暗,院子里有一株大槐树,倒是绿荫满院。据说在多年前有一位姨太太吊死于此;夏秋之间有许多槐树虫,成虫从树上吐丝挂下时,在空中摆荡,人们也有称为“吊死鬼”的。这里的幽静是周作人喜欢的,但处处感到一股阴森的冷气,这却颇影响情绪。周作人最初接触的北京人,是会馆里的老长班和他的儿子,后者就是周作人与鲁迅在补树书屋用的听差。鲁迅叫长班为“老太爷”,儿子则戏称为“公子”,周作人觉得这两个浑名倒是恰如其分。长班状貌清瘦,显得是吸鸦片烟的,但因是世袭的长班,熟谙会馆的一切历史掌故(老长班就对鲁迅讲了好些祖父介孚公的轶闻趣事),而且自有一种“派头”,仿佛是一位太史公出身的京官。而那位“公子”呢,办事之巧妙而混,常令人气愤而又哭笑不得。其实,周作人来北京前即已领教过他的本领:临行前突然同时收到一封平信(内附汇票90元),一封挂号信,内只一纸《群强报》,不具寄者姓名,不知何为。仔细琢磨,才恍然大悟:寄汇票本应寄挂号,这位“公子”却忘记了,就将报纸一片装入信封,追补挂号,拿了回执可以消差,至于收信人得到这样的怪信,将如何惊疑,他就不管了。周作人由此而领教了北京“听差”的哲学:他有那么一种从容不迫的态度,无论什么困难的事都有应付的办法,自己可以免了“老爷”的责ma;至于达到这目的的手段则在所不问。周作人觉得,这种高明的手法也只是在“辇毂之下”才有,若是绍兴小地方,那还似乎没有。周作人于是通过这位从容而狡黠的“公子”听差第一次获得了对“北京文化”的感性认识,这倒是料所不及的收获。——五四时期剧作家丁西林也是通过写一位听差来展示“北京的空气”,这也算是“英雄所见略同”吧。

①当时从绍兴到北京要分四段走:先乘船至上海;再在上海北站乘车到南京下关,称沪宁路;再渡船过江,从浦口直到天津,称津浦线;再改乘京奉铁路,才能到达北京。
②详见《知堂回想录·一○六,从上海到北京》


  周作人每到一处,首先注意的是吃食;而北京的吃食给他的第一印象却不甚佳。会馆里平常吃茶一直不用茶壶,只是在一只上大下小的茶盅内放一点茶叶,泡上开水,也没有盖,请客人吃的也只是这一种。饭托会馆长班代办,菜就叫那“公子”随意去做,自然不会好吃。在胡同的口外有一家有名的饭馆,就是李越缦等有些名人都赏识过的广和居,据说有潘鱼、沙锅豆腐等名菜,周作人却不曾问津;通常吃的是炸丸子、酸辣汤之类,拿进来时如不加说明,便要怀疑是从什么蹩脚的小饭馆里叫来的,因为那盘碗实在坏得可以。价钱倒是便宜,只几个铜元。原来这些吃食都只供饱肚,满足人的生理需要,原没有“欣赏”“吃食艺术”的意味在内。周作人觉得有几分别扭者,正为此;但限于经济,暂时也顾不了这许多。
  北京会馆生活的最初印象中,唯一留下了多少有点情趣的回忆是兄弟俩深夜捉猫的事。会馆虽是旧屋,老鼠却不多见,倒是不知道谁家的猫常来骚扰,特别是交尾时的嗥叫,手续竟有这么繁重,往往叫人心烦,整夜睡不着觉。鲁迅与周作人兄弟俩常大怒而起,周作人搬了小茶几,在后檐下放好,鲁迅便上去用竹竿痛打,把它们打散,但也不能长治久安,往往过了一会儿又回来了,于是乎再打。尽管当时怒不可遏,事后想起来却觉得未免认真得可笑,仿佛又都回到了儿童时代一般。直到晚年,周作人在香港报刊上撰文回忆这段往事①,仍觉得别有情趣。

①周作人:《猫打架》,载《新晚报》1964年5月5日。后收《知堂集外文·四九年以后》。

  周作人对北京的第一印象并不见佳,自然与他当时的心绪直接有关。周作人到北京第三日即叫了一辆来回的洋车,前往马神庙北京大学,访问蔡元培校长,接洽公事。不料校长不在校,待要去寻校长住家时,却因为口音的“误听”,车夫竟拉错了地方。第二日再去,仍未见到蔡校长。第三日蔡元培亲自登门回访,却告之以学期中间不能添加新课,还是来担任点什么预科的国文作文吧。周作人听了大为丧气,只能含胡答应考虑后再说。这本是用不着什么考虑,周作人当即想定再在北京玩几天,还是回绍兴去——也许在潜意识里,他仍然摆脱不了故乡的蛊惑。如果他果真就此回去,远离即将成为新文化发源地的北京,周作人一生的历史也许会显示另一种面貌吧。然而,他最后毕竟仍然留下了:蔡元培想出了一个折衷办法,让周作人暂在北大附设的国史编纂处担任编纂之职,月薪120元。如此妥善安排,周作人自然只有从命,蔡元培也就为以后的北京新文场保留了一员大将:人的命运常常就这样为某种偶然因素所左右。但灾难似乎没有就此离开周作人,刚上任一月余,即生了一场不大不小的病:最初高烧不退,疑为猩红热,最后确诊为麻疹,不过一场虚惊。后来鲁迅以此为素材,写成novelxiaoshuo《弟兄》,研究者们也就经常提及这场关系并非重大的“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