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创造

靠着南窗的小书桌,铺了墨绿(se-dangjin)的桌布,两朵半开的红玫瑰从书桌右角的淡青(se-dangjin)小瓷瓶 口边探出来,宛然是淘气的女郎的笑脸,带了几分“你奈我何”的神气,冷笑着对角的一叠 正襟危坐的洋装书,它们那种道学先生的态度,简直使你以为一定不是脱不掉男女关系的小 说。赛银墨水盒横躺在桌子的中上部,和整洁的吸墨纸版倒成了很合式的一对。纸版的一只 皮套角里含着一封旧信。那边西窗下也有个小书桌。几本卷皱了封面的什么杂志,乱丢在桌 面,把一座茶绿(se-dangjin)玻璃三棱形的小寒暑表也推倒了;金杆自来水笔的笔尖吻在一张美术明信 片的女子的雪颊上。其处凝结了一大点墨水,像是它的黑泪,在悲伤它的笔帽的不知去向; 一只刻镂得很精致的象牙的兔子,斜起了红眼睛,怨艾地瞅着旁边的展开一半的小纸扇,自 然为的是纸扇太无礼,把它挤倒了,——现在它撒娇似的横躺着,露出白肚皮上的一行细绿 字:“娴娴三八初度纪念。她的亲爱的丈夫君实赠”。然而“丈夫”二字像是用dao刮过的。 织金绸面的沙发榻蹲在东壁正中的一对窗下,左右各有同式的沙发椅做它的侍卫。更 左,直挺挺贴着墙壁的,是一口两层的木橱,上半层较狭,有一对玻璃门,但仍旧在玻片后 衬了紫(se-dangjin)绸。和这木橱对立的,在右首的沙发椅之右,是一个衣架,擎着雨衣斗篷帽子之 类。再过去,便是东壁的右窗;当窗的小方桌摆着茶壶茶杯香烟盒等什物。更过去,到了壁 角,便是照例的梳妆台了。这里有一扇小门,似乎是通到浴室的。椭圆大镜门的衣橱,背倚 北壁,映出西壁正中一对窗前的大柚木床,和那珠络纱帐子,和睡在床上的两个人。 和衣橱成西斜角的,是房门,现在严密的关着。 沙发榻上乱堆着一些女衣。天蓝(se-dangjin)沙丁绸的旗袍,玄(se-dangjin)绸的旗马甲,白棉线织的胸褡, 还有绯(se-dangjin)的裤管口和裤腰都用宽紧带的短裤:都卷作一团,极像是洗衣作内正待落漂白缸, 想见主人脱下时的如何匆忙了。榻下露出镂花灰(se-dangjin)细羊女皮鞋的发光的尖头;可是它的同伴 却远远地躲在梳妆台的矮脚边,须得主人耐烦的去找。床右,近门处,是一个停火几,琥珀 (se-dangjin)绸罩的台灯庄严地坐着,旁边有的是:角上绣花的小手帕,香水纸,粉纸,小镜子,用过 的电车票,小银元,百货公司的fa piao,寸半大的皮面金头怀中记事册,宝石别针,小名片, ——凡是少妇手袋里找得出来的小物件,都在这里了。一本展开的杂志,靠了台灯的支撑, 又牺牲了灯罩的正确的姿势,异样地直立着。台灯的古铜座上,有一对小小的展翅作势的鸽 子,侧着头,似乎在猜详杂志封面的一行题字: 《妇女与zhengzhi》。 太阳光透过了东窗上的薄纱,洒射到桌上椅上床上。这些木器,本来是漆的奶油(se-dangjin),现 在都镀上了太阳的斑剥的黄金了。突然一辆急驰的汽车的啵啵的声音——响得作怪,似乎就 在楼下,——惊醒了床上人中间的一个。他睁开倦眼,身体微微一动。浓郁的发香,冲入他 的鼻孔;他本能的转过头去,看见夫人还没醒,两颊绯红,像要喷出血来。身上的夹被,早 已撩在一边,这位少妇现在是侧着身子;只穿了一件羊毛织的长及膝弯的贴身背心 (vest),所以臂和腿都裸浴在晨气中了,珠络纱筛碎了的太阳光落在她的白腿上就像是些 跳动的水珠。 ——太阳光已经到了床里,大概是不早了呵。 君实想,又打了个呵欠。昨晚他睡得很早。夫人回来,他竟完全不知道;然而此时他还 觉得很倦,无非因为今晨三点钟醒过来后,忽然不能再睡,直到看见窗上泛出鱼肚白(se-dangjin),才 又矇矇的像是睡着了。而且就在这半睡状态中,他做了许多短短的不连续的梦;其中有一 个,此时还记得个大概,似乎不是好兆。他重复闭了眼,回想那些梦,同时轻轻地握住了夫 人的一只手。 梦,有人说是日间的焦虑的再现,又有人说是下意识的活动;但君实以为都不是。他自 说,十五岁以后没有梦;他的夫人就不很相信这句话: “梦是不会没有的,大概是醒后再睡时遗忘了。”她常常这样说。 “你是多梦的;不但睡时有梦,开了眼你还会做梦呵!”君实也常常这么反驳她。 现在君实居然有了梦,他自觉是意外;并且又证明了往常确是无梦,不是遗忘。所以他 努力要回忆起那些梦来,以便对夫人讲。即使是这样的小事情,他也不肯轻轻放过;他不肯 让夫人在心底里疑惑他的话是撒谎;他是要人时时刻刻信仰他看着他听着他,摊出全灵魂来 受他的拥抱。 他轻快地吐了口气,再睁开眼来,凝视窗纱上跳舞的太阳光;然后,沙发榻上的那团衣 服吸引了他的视线,然后,迅速的在满房间掠视一周,终于落在夫人的脸上。不知道为什 么,这位熟睡的少妇,现在眉尖半蹙,小嘴唇也闭合得紧紧的,正是昨天和君实呕气时的那 副面目了。近来他们俩常有意见上的不合;娴娴对于丈夫的议论常常提出反驳,而君实也更 多的批评夫人的行动,有许多批评,在娴娴看来,简直是故意立异。娴娴的女友李小姐,以 为这是娴娴近来思想进步,而君实反倒退步之故。这个论断,娴娴颇以为然;君实却绝对不 承认,他心里暗恨李小姐,以为自己的一个好好的夫人完全被她教唆坏了,昨天便借端发 泄,很犀利的把李小姐批评了一番,最使娴娴不快的,是这几句: “……李小姐的行为,实在太像滑头的女政客了。她天天忙着所谓zhengzhi活动,究竟她明 白什么是zhengzhi?娴娴,我并不反对女子留心zhengzhi,从前我是很热心劝诱你留心zhengzhi的,你现 在总算是知道几分什么是zhengzhi了。但要做实际活动——嘿!主观上能力不够,客观上条件未 备。况且李小姐还不是把zhengzhi活动当作电影跳舞一样,只是新式少奶奶的时髦玩意罢了。又 说女子要独立,要社会地位,咳,少说些门面话罢!李小姐独立在什么地方?有什么社会地 位?我知道她有的地位是在卡尔登,在月宫跳舞场!现在又说不满于现状,要革命;咳,革 命,这一向看厌了革命,却不道还有翻新花样的在影戏院跳舞场里叫革命!……” 君实说话时的那种神气——看定了别人是永远没出息的神气,比他的保守思想和指桑ma 槐,更使娴娴难受;她那时的确动了真气。虽然君实随后又温语抚慰,可是娴娴整整有半天 纳闷。 现在君实看见夫人睡中犹作此态,昨日的事便兜上心头;他觉得夫人是精神上一天一天 的离开他,觉得自己再不能独占了夫人的全灵魂。这位长久拥抱在他思想内精神内的少妇, 现在已经跳了出去,有自己的思想,自己的见解了。这在自负很深的君实,是难受的。他爱 他的夫人,现在也还是爱;然而他最爱的是以他的思想为思想以他的行动为行动的夫人。不 幸这样的黄金时代已成过去,娴娴非复两年前的娴娴了。 想到这里,君实忍不住微微唱了口气。他又闭了眼,冥想夫人思想变迁的经过。他记得 前年夏天在莫干山避暑的时候,娴娴曾就女子在社会中应尽的职务一点发表了独立的意见; 难道这就是今日趋向各异的起点么?似乎不是的,那时娴娴还没认识李小姐;似乎又像是 的,此后娴娴确是一天一天的不对了。最近的半年来,她不但思想变化,甚至举动也失去了 优美细腻的常态,衣服什物都到处乱丢,居然是“成大事者不修边幅”的气派了。君实本能 的开眼向房中一瞥,看见他自己的世界缩小到仅存南窗下的书桌;除了这一片“干净土”, 全房到处是杂乱的痕迹,是娴娴的世界了。 在沉郁的心绪中,君实又回忆起娴娴和他的一切琐屑的龃龉来。莫干山避暑是两心最融 洽的时代,是幸福的顶点,但命运的黑丝,似乎也便在那时走进了他们的生活;似乎娴娴的 变态,最初是在趣味方面发动的,她渐渐的厌倦了静的优雅的,要求强烈的刺激,因此在起 居服用上常常和君实意见相反了。买一件衣料,看一次影戏,上一回菜馆,都成为他们俩争 执的题材;常常君实喜欢甲,娴娴偏喜欢乙,而又不肯各行其是,各人要求自己的主张完全 胜利。结果总是牺牲了一方面。因为他们都觉得“各行其是”的办法徒然使两人都感不快, 倒不如轮替着都有失败都有胜利,那时,胜利者固然很满意,失败者亦未始没有相当的报 偿,事过后的求谅解的甜蜜的一吻便是失败者的愉快。这样的争执,当第一二次发生时,两 人的确都曾认真的烦恼过,但后来发现了和解时的澈骨的美趣,他们又默认这也是爱的生活 中不可少的波澜。所以在习惯了以后,君实常常对娴娴说: “这回又是你得了胜利了。但是,漂亮的少奶奶,娇养的小姐,你不要以为你的胜利是 合理的,是久长的。” 于是在软颤的笑声中,娴娴偎在君实的怀中,给他一个长时间的吻。这是她的胜利的代 价,也是她对于丈夫为爱而让步的热忱的感谢。 但是不久这种爱的戏谑的神秘性也就磨钝了。当给与者方面成为机械的照例的动作时, 受者方面便觉得嘴唇是冷的,笑是假的,而主张失败的隐痛却在心里跳动了,况且娴娴对于 自己的主张渐渐更坚持,差不多每次非她胜利不可,于是本不愿意的“各行其是”也只好实 行了。这便是现在君实在卧室中的势力范围只剩了一个书桌的原因之一。 思想上的不同,也慢慢的来了。这是个无声的痛苦的斗争。君实曾经用尽能力,企图恢 复他在夫人心窝里的独占的优势,然而徒然。娴娴的心里已经有一道坚固的壁垒,顽抗他的 攻击;并且娴娴心里的新势力又是一天一天扩张,驱逼旧有者出来。在最近一月中,君实几 次感到了自己的失败。他承认自己在娴娴心中的统治快要推翻,可是他始终不很明白,为什 么两年前他那样容易的取得了夫人的心,占有了她的全灵魂,而现在却失之于不知不觉,并 且恢复又像是无望的。两年前夫人的心,好比是一块海绵,他的每一滴思想,碰上就被吸收 了去,现在这同一的心,却不知怎的已经变成一块铁,虽然他用了热情的火来锻炼,也软化 不了它。“神秘的女子的心呵!”君实纳闷时常常这样想。他现在唯一的办法是讽刺;希望 讽刺的酸味或者可以溶解了娴娴心里的铁。于是李小姐成了讽刺的目标。君实认定夫人的心 质的变化,完全是李小姐从中作怪。有时他也觉得讽刺不是正法,许会使娴娴更离他远些。 但是,除了这条路更没有别的方法了。“呵,神秘的女子的心!”他只能叹着气这么想。 君实陡然烦躁起来了。他抖开了身上的羊毛毯,向床沿翻过身去;他竟忘记了自己的左 手还握住了夫人的一只手。娴娴也惊醒了。她定了下神,把身子挪近丈夫身边,又轻轻的翘 起头来,从丈夫的肩头瞧他的脸。 君实闭了眼不动。他觉得有一只柔软的臂膊放到胸口来了。他又觉得耳根边被毛茸茸的 细发拂着作痒了。他还是闭着眼不动,却聚集了全身的注意力,在暗中伺察。俄而,竟有暖 烘烘的一个身体压上来,另一个心的跳声也清晰地听得;君实再忍不住了,睁开眼来,看见 娴娴用两臂支起了上半身,面对面的瞧着他的脸,像一匹猫侦伺一只诈死的老鼠。君实不禁 笑了出来。 “我知道你是假睡咧。” 娴娴微笑地说,同时两臂一松,全身落在君实的怀中了。女性的肉的活力,从长背心后 透出来,沦浃了君实的肌骨;他委实有些摇摇不能自持了。但随即一个作痛的思想抓住了他 的心:这温软的胸脯,这可爱的面庞,这善蹙的长眉,这媚眼,这诱人的熟透樱桃似的嘴唇 ——一切,这迷人的一切,都是属于他的,确确实实属于他的,然而在这一切以内,隐藏得 很深的,有一颗心,现在还感得它的跳动的心,却不能算是属于他的了!他能够接触这名为 娴娴的美丽的形骸,但在这有形的娴娴之外,还有一个无形的娴娴——她的灵魂,已经不是 他现在所能接触了!这便是所谓恋爱的悲剧么?在恋爱生活中,这也算是失恋么? 他无法排遣似的忍痛地想着,不理会娴娴的疑问的注视。突然一只手掩在他的眼上;细 而长的手指映着阳光,仿佛是几枝通明的珊瑚梗。而在那柔腴的手腕上,细珍珠穿成的手串 很熨贴的围绕着,凡三匝。这是他们在莫干山消夏的纪念品,前几天断了线,新近才换好 的。君实轻轻的拉下了娴娴的手。细珍珠给他的手指一种冷而滑的感觉。他的心灵突然一 震。呵,可纪念的珠串!可纪念的已失的莫干山的快乐!祝福这再不能回来的快乐! 君实的眼光惘惘然在这些细珠上徘徊了半晌,然后,像感触了什么似的,倏地移到娴娴 的脸上。这位少妇的微带惺忪的眼睛却也正在有所思的对他看。 “我们过去的生活,哪些日子你觉得顶快活?” 君实慢慢的说,像是每个字都经过深长的咀嚼的。 “我觉得现在顶快活。” 娴娴笑着回答,把她的身体更贴紧些。 “你不要随口乱说哟。娴娴,想一想罢——仔细的想一想。” “那么,我们结婚的第一年——半年,正确的说,是第一个月,最快活。” “为什么?” 娴娴又笑了。她觉得这样的考试太古怪。 “为什么?不为什么。只因为那时候我的经验全是新的。我以前的生活,好像是一页空 白,到那时方才填上了(se-dangjin)彩。以前的生活,现在回想起来,并不感到特别兴味,而且也很模 糊了。只有结婚后的生活——唔,应该说是结婚后第一个月,即使是顶琐细的一衣一饭,我 似乎都记得明明白白。” 君实微笑着点头,过去的事也再现在他眼前了。然而接踵来了感伤。难道过去的欢乐就 这么永远过去,永远唤不回来么? “那么,你呢?你觉得——哪些日子顶快活?” 娴娴反问了。她把左手抚摩君实前额的头发,让珍珠手串的短尾巴在君实眉间晃荡。 “我不反对你的话,但是也不能赞成。在我,新结婚的第一年——或照你说,第一月, 只是快乐的起点,不是顶点。我想把你造成为一个理想的女子,那时正是我实现我的理想的 开端,有很大的希望鼓舞着,但并未达到真正的快乐。” “我听你说过这些话好几次了。” 娴娴淡淡的插进来说。虽然从前听得了这些话,也是“有很大的希望鼓舞着”,但现在 却不乐意听说自己被按照了理想而创造。 “可是你从来没问过我的理想究竟是成功呢抑是失败。娴娴,我的理想是成功的,但是 也失败了。莫干山避暑的时候,他的创造刚好成功。娴娴,你记得我们在银铃山瀑布旁边大 光石头上的事么?你本来是颇有些拘束的,但那时,我们坐在瀑布旁边,你只穿了件 vest,正和你现在一样。自然这是一件小事,但很可以证明你的创造是完成了,我的理想是 实现了。” 君实突然停止,握住了娴娴的臂膊,定着眼睛对她瞧。这位少妇现在脸上热烘烘了;她 想起了当时的情形,她转又自怪为什么那时对于此等新奇的刺激并不感得十分的需要。如果 在现今呀…… 但是君实早又继续说下去了: “我的理想是实现了,但又立即破碎了!我已经引满了幸福之杯。以前,我们的生活路 上,是一片光明,以后是光明和黑暗交织着了。莫干山成了我们生活上的分水岭。从山里回 来,你就渐渐改变了。娴娴,你是从那时起,一点一点的改变了。你变成了你自己,不是我 所按照理想创造成的你了。我引导你所读的书,在你心里形成了和我各别的见解;我真不知 道是怎么一回事,我不相信书里的真理会有两个。娴娴,你是在书本子以外——在我所引导 的思想以外,又受了别的影响,可是你破坏了你自己!也把我的理想破坏了!” 君实的脸(se-dangjin)变了,又闭了眼;理想的破灭使他十分痛苦,如梦的往事又加重了他的悒闷。
君实在二十岁时,满脑子装着未来生活的憧憬。他常常自说,二十岁是他的大纪念日; 父亲死在这一年,遗给他一份不算小的财产,和全部的生活的自由。虽然只有二十岁,却没 有半点浪漫的气味;父亲在日的谆谆不倦的“庭训”,早把他的青春情绪剥完,成为有计划 的实事求是的人。在父亲的灵床边,他就计划如何安排未来的生活;他含了哭父的眼泪,凝 视未来的梦。像旅行者计划明日的行程似的,他详详细细的算定了如何实现未来的梦;他要 研究各种学问,他要找一个理想的女子做生活中的伴侣,他要游历国内外考察风土人情,他 要锻炼遗大投艰的气魄,他要动心忍性,他要在三十五六年富力强意志坚定的时候生一子一 女,然后,过了四十岁为祖国为社会为人类服务。 这些理想,虽说是君实自己的,但也不能不感谢他父亲的启示。自从戊戌政变那年落职 后,老人家就无意仕进,做了“海上寓公”,专心整理产业,管教儿子。他把满肚子救国强 种的经纶都传授了儿子,也把这大担子付托了儿子。他老了,少壮时奔走衣食,不曾定下安 身立命的大方针,想起来是很后悔的,所以时常教儿子先须“立身”。他也计划好了儿子将 来的路,他也要照自己的理想来创造他的儿子。他只创造了一半,就放手去了。 君实之禀有父亲的创造欲的遗传,也是显然的。当他选择终身的伴侣时,很费了些时间 和精神;他本有个“理想的夫人”的图案,他将这图案去校对所有碰在他生活路上的具有候 补夫人资格的女子,不知怎的,他总觉得不对——社会还没替他准备好了“理想的夫人”。 蹉跎了五六年工夫,亲戚们为他焦虑,朋友们为他搜寻,但是他总不肯决定。后来他的“苛 择”成了朋友间的谭助,他们见了君实时,总问他有没有选定,但答案总是摇头。一天,他 的一个旧同学又和他谈起了这件事: “君实,你选择夫人,总也有这么六七年了罢;单就我介绍给你的女子,少说也有两打 以上了,难道竟没有一个中意么?” “中意的是尽有,但合于理想的却没有一个。” “中意不就是合于理想么?有分别么?倒要听听你的界说了。” “自然有分别的。”君实微微笑的回答,“中意,不过是也还过得去而已,和理想的, 差得很远哪!如果我仅求中意,何至七年而不成。” “那么,你所谓理想的——不妨说出来给我听听罢?” 旧同学很有兴味的问;他燃着了一支烟卷,架起了腿,等待着君实的高论。 “我所谓理想的,是指她的性情见解在各方面都和我一样。” 君实还是微微笑的说。 “没有别的条件——咳,别的说明了么?” “没有。就是这简单的一句话。” 旧同学很失望似的看着君实,想不到君实所谓“理想的”,竟是如此简单而且很像不通 的。但他转了话头又问: “性情见解相同的,似乎也不至于竟没有罢;我看来,张女士就和你很配,王女士也不 至于和你说不来。为什么你都拒绝了呢?” “在学问方面讲,张女士很不错;在性情方面讲,王女士是好的。但即使她们俩合而为 一,也还不是我的理想。她们都有若干的成见——是的,成见,在学问上在事物上都有的。” 旧同学不得要领似的睁大了惊异的眼。 “我所谓成见,是指她们的偏激的头脑。是的,新女子大都有这毛病。譬如说,行动解 放些也是必要的,但她们就流于轻浮放浪了;心胸原要阔大些,但她们又成为专门鹜外,不 屑注意家庭中为妻为母的责任;旧传统思想自然要不得的,不幸她们大都又新到不知所云。” “哦——这就难了;但是,也不至于竟没有罢?” 旧同学沉吟地说;他心里却想道:原来理想的,只是这么一个半新不旧的女子! “可是你不要误会我是宁愿半新不旧的女子。”君实再加以说明,似乎他看见了旧同学 的思想。“不是的。我是要全新的,但是不偏不激,不带危险性。” “那就难了。混乱矛盾的社会,决产生不出这样的女子。” 君实同意地点着头。 “你不如娶一个外国女子罢。”旧同学像发见了新理论似的高声说,“英国女子,大都 是合于你的想像的。得了,君实,你可以留意英国女子。你不是想游历欧洲么,就先到伦敦 去找去。” “这原是一条路,然而也不行。没有chinazhongguo民族性做背景,没有chinazhongguo五千年文化做遗传的 外国女子,也不是我的理想的夫人。” “呵!君实!你大概只好终身不娶了!或者是等到十年二十年后,那时chinazhongguo社会或者会 清明些,能够产生你的理想的夫人。” 旧同学慨叹似的作结论,意要收束了本问题的讨论;但君实却还收不住,他竖起大拇指 霍地在空中画了个半圆形,郑重的说: “也不然。我现在有了新计划了。我打算找一块璞玉——是的,一块璞玉,由我亲手雕 琢而成器。是的,社会既然不替我准备好了理想的夫人,我就来创造一个!” 君实眼中闪着踌躇满志的光,但旧同学却微笑了;创造一个夫人?未免近于笑话罢?然 而君实确是这么下了决心了。他早已盘算过:只要一个混沌未凿的女子,只要是生长在不新 不旧的家庭中,即使不曾读过书,但得天资聪明,总该可以造就的,即使有些传统的性习, 也该容易转化的罢。 又过了一年多,君实居然找得了想像中的璞玉了,就是娴娴,原是他的姨表妹;他的理 想的第一步果然实现了。 娴娴是聪明而豪爽,像她的父亲;温和而精细,像她的母亲。她从父亲学通了中文,从 母亲学会了管理家务。她有很大的学习能力;无论什么事,一上了手,立刻就学会了。她很 能感受环境的影响。她实在是君实所见的一块上好的“璞玉”。在短短的两年内,她就读完 了君实所指定的书,对于自然科学,历史,文学,哲学,现代思潮,都有了常识以上的了 解。当她和君实游莫干山的时候,在那些避暑的“高等华人”的太太小姐队中,她是个出(se-dangjin) 的人儿;她的优雅的举止,有教育的谈吐,广阔的知识,清晰的头脑,活泼的性情,都证明 她是君实的卓绝的创造品。 虽则如此,在创造的过程中,君实也煞费了苦心。 娴娴最初不喜欢zhengzhi,连报纸也不愿意看;自然因为她父亲是风流名士,以zhengzhi为浊 物,所以娴娴是没有zhengzhi头脑的遗传的。君实却素来留心zhengzhi,相信人是zhengzhi的动物,以为 不懂zhengzhi的女子便不是理想的完全无缺的女子。他自己读过各家的zhengzhi理论,从柏拉图以至 浩布士,罗素,甚至于克鲁泡特金,马克思,列宁;然而他的zhengzhi观念是中正健全的,合法 的。他要在娴娴的头脑里也创造出这么一个zhengzhi观念。他对于女子的zhengzhi运动的见解,是美 国总统罗斯福的:“如果大多数女子自己来要求参政权,我就给她们。”英国的已颇激烈的 “蓝袜子”的参政权运动,在君实看来是不足取的。 他抱了严父望子成名那样的热心,诱导娴娴读各家的zhengzhi理论;他要娴娴留心国际大 势,用苦心去记人名地名年月日;他要娴娴每天批评国内的时事,而他加以纠正。经过了三 个月的奋斗,他果然把娴娴引上了zhengzhi的路。 第二件事使君实极感困难的,是娴娴的乐天达观的性格;不用说,这是名士的父亲的遗 传了。并且也是君实所不及料的。娴娴这种性格,直到结婚半年后一个明媚的四月的下午, 第一次被君实发见。那一天,他们夫妇俩游龙华,坐在泥路旁的一簇桃树下歇息。娴娴仰起 了面孔,接受那些悠悠然飘下来的桃花瓣。那浅红的小圆片落在她的眉间,她的嘴唇旁,她 的颈际,——又从衣领的微开处直滑下去,粘在她的乳峰的上端。娴娴觉得这些花瓣的每一 个轻妙的接触都像初夜时君实的抚摸,使她心灵震撼,感着甜美的奇趣,似乎大自然的春气 已经电化了她身上的每一个细胞,每一条神经纤维,每一枝极细极细的血管,以至于她能够 感到最轻的拂触,最弱的声浪,使她记忆起尘封在脑角的每一件最琐屑的事。同时一种神秘 的活力在她脑海里翻腾了;有无数的感想滔滔滚滚的涌上来,有一种似甜又似酸的味儿灌满 了她的心;她觉得有无数的话要说,但一个字也没有。她只抓住了君实的手,紧紧地握着, 似乎这便是她的无声的话语。 从路那边,来了个衣衫褴褛的醉汉,映着酡红的酒脸,耳槽里横捎着一小枝桃花,他踉 跄地高歌而来,他楞起了血红的眼睛,对娴娴他们瞥了一眼,然后更提高了嗓子唱着,转向 路的西头去了。 “哈,哈,哈哈!” 醉汉狂笑着睨视路角的木偶似的挺立着的哨兵。似乎他说了几句什么话。然后,他的簸 荡的身形没入桃林里不见了。 “哈哈,哈,哈,哈……” 远远的还传来了渐曳渐细的笑声,像扯细了的糖丝,袅袅地在空中回旋。娴娴松了口 气,把遥瞩的目光从泥路的转角收回来,注在君实的脸上。她的嘴角上浮出一个神秘的忘我 的笑形。 “醉汉!神游乎liuhe之外的醉汉!”娴娴赞颂似的说,“这就是庄子所说的刖足的王 骀,没有脚指头的叔山无趾,生大瘤的瓮甖大瘿,那一类的人罢!……君实,你看见他的眼 光么?他的对于一切都感得满足的眼光呀!在他眼前,一切我们所崇拜的,富贵,名誉,威 权,美丽,都失了光彩呢。因为他是藐视这一切的,因为他是把贫富,贵贱,智愚,贤不 肖,是非,大小,都一律等量齐观的,所以他对于一切都感得那样的满足罢!爸爸常说:醉 中始有‘全人’,始有‘真人’,今天我才深切的体认出来了。我们,自以为聪明美丽,真 是井蛙之见,我们的精神真是可笑的贫乏而且破碎呵!” 君实惊讶地看着他的夫人,没有回答。 “记得十八岁的时候,爸爸给我讲《庄子》,我听到‘藐姑射仙子’那一段,我神往 了;我想起人家称赞我的美丽聪明那些话,我惭愧得什么似的;我是个不堪的浊物罢哩。后 来爸爸说,藐姑射仙子不过是庄生的比喻,大概是指‘超乎物外’的元神;可是我仍旧觉得 我自己是不堪的浊物。我常常设想,我们对于一切事物的看法,应该像是站在云端里俯瞩下 面的景物,一切都是平的,分不出高下来。我曾经试着要持续这个心情,有时竟觉得我确已 超出了人间世,夷然忘了我的存在,也忘了人的存在。” 娴娴凝眸望着天空,似乎她看见那象征的藐姑射仙子泠泠然御风而行就在天的那一头。 君实此时正也忙乱地思索着,他此时方才知道娴娴的思想里竟隐伏着乐天达观出世zhuyi 的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他回想不久以前,娴娴看了西洋哲学上的一元二元的辩论,曾在书眉上写了这么几 句:“自其异者视之,肝胆楚越也。自其同者视之,万物皆一也。万物毕同毕异。”这不是 庄子的话么?他又记得娴娴看了各派政论家对于“gguuoojiia机能”的驳难时,曾经笑着对他说: “此一是非,彼亦一是非;都是的,也都不是的。”当时以为她是说笑,现在看来,她是有 庄子思想作了底子的;她是以站在云端看“蛮触之争”的心情来看世界的哲学问题zhengzhi争论 的。君实认定非先扫除娴娴的达观思想不可了。 从那一天起,君实就苦心的诱导娴娴看进化论,看尼采,看唯物派各大家的理论。他鉴 于从前把两方面的学说给她看所得的不好的结果,所以只把一方面给她了。虽然唯物zhuyi应 用在社会学上是君实自己所反对的,可是为的要医治娴娴的唯心的虚无zhuyi的病,他竟不顾 一切的投了唯物论的猛剂了。 这一度改造,君实终于又奏了凯旋。 然而还有一点小节须得君实去完工。不知道为什么,娴娴虽则落落有名士气,然而羞于 流露热情。当他们第一次在街上走,娴娴总在离开君实的身体有半尺光景。当在许多人前她 的手被君实握着,她总是一阵面红,于是在几分钟之后便借故洒脱了君实的手。她这种旧式 女子的娇羞的态度,常常为君实所笑。经过了多方的陶冶,后来娴娴胆大些了,然而君实总 还嫌她的举动不甚活泼。并且在闺房之内,她常常是被动的,也使君实感到平淡无味。他是 信仰遗传学的,他深恐娴娴的腼腆的性格将来会在子女身上种下了怯弱的根性,所以也用了 十二分的热心在娴娴身上做功夫。自然也是有志者事竟成呵,当他们游莫干山时,娴娴已经 出落得又活泼又大方,知道了如何在人前对丈夫表示细腻的昵爱了。 现在娴娴是“青出于蓝”。有时反使君实不好意思,以为未免太肉感些,以为她太需要 强烈的刺激了。
这么着在刹那间追溯了两年来的往事,君实懒懒地倚在床栏上,闷闷的赶不去那两句可 悲的话:“你破坏了你自己,也把我的理想破坏了!”二十岁时的美妙的憧憬,现在是隔了 浓雾似的愈看愈模糊了。娴娴却先已起身,像小雀儿似的在满房间跳来跳去,嘴里哼着一些 什么歌曲。 太阳光已经退到沙发榻的靠背上。和风送来了远远的市嚣声,说明此时至少有九点钟 了。两杯牛奶静静的候在方桌上,幽幽然喷出微笑似的热气。衣橱门的大镜子,精神饱满地 照出女主人的活泼的倩影。梳妆台的三连镜却似乎有妒意,它以为照映女主人的雪肤应该是 属于它的职权范围的。 房内的一切什物,浸浴在五月的晨气中,都是活力弥满的一排一排的肃静地站着,等候 主人的命令。它们似乎也暗暗纳罕着今天男主人的例外的晏起。 床发出低低的叹声,抱怨它的服务时间已经太长久。 然而坠入了幻灭的君实却依旧惘惘然望着帐顶,毫无起身的表示。 “君实,你很倦罢?你想什么?” 娴娴很温柔的问;此时她已经坐在靠左的一只沙发椅里拉一只长统丝袜到她腿上;羊毛 的贴身长背心的下端微微张开,荡漾出肉的热香。 君实苦笑着摇头,没有回答。 “你还在咀嚼我刚才说的话么?是不是我的一句‘是你自己的手破坏了你的理想’使你 不高兴么?是不是我的一句‘你召来了魔鬼,但是不能降服他’,使你伤心么?我只随便说 了这两句话,想不到更使你烦闷了。喂,傻孩子,不用胡思乱想了!你原来是成功的。我并 没走到你的反对方向。我现在走的方向,不就是你所引导的么?也许我确是比你走先了一步 了,但我们还是同一方向。” 没有回答。 “我是驯顺的依着你的指示做的。我的思想行动,全受了你的影响。然而你说我又受了 别的影响。我自然知道你是指着李小姐。但是,君实,你何必把一切成绩都推在别人身上; 你应该骄傲你自己的引导是不错的呀!你剥落了我的乐天达观思想,你引起了我的zhengzhi热, 我成了现在的我了,但是你倒自己又看出不对来了。哈,君实,傻孩子,你真真的玩了黄道 士召鬼的把戏了。黄道士烧符念咒的时候,惟恐鬼不来,等到鬼当真来了,他又怕得什么似 的,心里抱怨那鬼太狞恶,不是他的理想的鬼了。” 娴娴噗嗤地笑了;虽然看见君实皱起了眉头,已经像是很生气,但她只顾格格地笑着。 她把第二只丝袜的长统也拉上了大腿,随即走到床前,捧住了君实的面孔,很妩媚的说: “那些话都不用再提了。谁知道明天又会变出什么来呀!君实,明天——不,我应该说 下一点钟,下一分钟,下一刹那,也许你变了思想,也许我变了思想,也许你和我都变了, 也许我们更离远些,但也许我们倒又接近了。谁知道呢!昨天是那么一会事,今天是另一会 事,明天又是一会事,后天怎样?自己还不曾梦到;这就是现在光荣的流行病了。只有,君 实,你,还抱住了二十岁时的理想,以为推之四海而皆准,俟之百世而不惑;君实,你简直 的有些傻气了。好了,再不要呆头呆脑的痴想罢。过去的,让它过去,永远不要回顾;未来 的,等来了时再说,不要空想;我们只抓住了现在,用我们现在的理解,做我们所应该做。 君实,好孩子,娴娴和你亲热,和你玩玩罢!” 用了紧急处置的手腕,娴娴又压在君实的身上了。她的绵软而健壮的肉体在他身上揉 砑,笑声从她的喉间汩汩地泛出来,散在满房,似乎南窗前书桌角的那一叠正襟危坐的书籍 也忍不住有些心跳了。 君实却觉得那笑声里含着勉强——含着隐痛,是嗥,是叹,是咒诅。可不是么?一对泪 珠忽然从娴娴的美目里迸出来,落在君实的鼻囱边,又顺热淌下,钻进他的口吻。君实像触 电似的全身一震,紧紧的抱住了娴娴的腰肢,把嘴巴埋在刚刚侧过去的娴娴的颈脖里了。他 感得了又甜又酸又辣的奇味,又爱又恨又怜惜的混合的心情,那只有严父看见败子回头来投 到他脚下时的心情,有些相像。 然而这个情绪只现了一刹那,随即另一感想抓住了君实的心: ——这便是女子的所以为神秘么?这便是女子的灵魂所以毕竟成其为脆弱的么?这便是 女子之所以成其为SentiAmentalist么?这便是女子的所以不能发展中正健全的思想而往往 流于过或不及么?这便是近代思想给与的所谓兴奋紧张和彷徨苦闷么?这便是现代人的迷乱 和矛盾么?这便是动的热的刺激的现代人生下面所隐伏的疲倦,惊悸,和沉闷么? 于是君实更加确信自己的思想是健全正确,而娴娴毁坏了她自己了!为了爱护自己的理 想,为了爱娴娴,他必须继续奋斗,在娴娴心灵中奋斗,和那些危险思想,那些徒然给社会 以骚动给个人以苦闷的思想争最后之胜利。希望的火花,突又在幻灭的冷灰里爆出来。君实 又觉得勇气百倍,如同十年前站在父亲灵床前的时候了。 他本能的斜过眼去看娴娴的脸,娴娴也正在偷偷的看他。 “嘻,嘻……嘻!” 娴娴又软声的笑起来了。她的颊上泛出淡淡的红晕,她的半闭的眼皮边的淡而细,媚而 含嗔的笑纹,就如摄魂的符篆,她的肉感的热力简直要使君实软化。呵,魅人的怪东西!近 代zhuyi的象征!即使是君实,也不免摇摇的有些把握不定了。可是理性逼迫他离开这个娇冶 的诱惑,经验又告诉他这是娴娴躲避他的唠叨的惯技。要这样容易的就蒙过了他是不可能 的。他在那喷红的嫩颊上印了个吻,就镇定地说: “娴娴,你的话,正像你的思想和行动:只知其一,未知其二。我们鼓励小孩子活泼, 但并不希望他们爬到大人的头发梢。小孩子玩着一件事,非到哭散场不休;他们是没有忖量 的,不知道什么叫做适可而止。娴娴,可是你的性格近来愈加小孩子化了。我导引你留心政 治,但并不以为当即可以钻进实际zhengzhi——而况又是不健全不合法的zhengzhi运动。比如现在大 家都说‘全民zhengzhi’,但何尝当真想把zhengzhi立即全民化呢,无非使大家先知道有这么一句话 而已。听的人如果认真就要起来,那便是胡闹了。娴娴,可是你近来就有点近于那样的胡 闹。你不知道你是多么的幼稚,你不知道你已经身临险地了。今天早上我就做了一个可怕的 梦——关于你的梦……” 君实不得不停止了;娴娴的忍俊不住的连续的小声的笑,使他说不下去,他疑问地又有 几分不快地,看着娴娴的眼睛。 “你讲下去哪。” 娴娴忍住了笑说;但从她的乳房的细微的颤动,可以知道她还在无声的笑着。 “我先要晓得你为什么笑?” “没有什么哟!关于小孩子的——既然你认真要听,说说也不妨。我听了你的话,就连 想到满足小孩子的yuwang的方法了。对八岁大的孩子说‘好孩子,等你到了十岁,一定买那东 西来给你。’可是对十岁大的孩子又说是须得到十一岁了。永久是预约,永久是明年,直到 孩子大了,不再要了,也就没有事了。君实,——对不对?” 君实不很愿意似的点了点头。他仿佛觉得夫人的话里有刺。 “你的梦一定是很好听的,但一定也是很长的,和你的生活一般长。留着罢,今晚上细 细讲罢。你看,钟上已经是九点二十分。我还没洗脸呢。十点钟又有事。” 不等君实开口,像一阵风似的,这位活泼的少妇从君实的拥抱中滑了出来;她的长背心 也倒卷上去了,露出神秘的肉红(se-dangjin),恰和霍地坐起来的君实打了个照面。娴娴来不及扯平衣 服,就同影子一般引了开去。君实看见她跑进了梳妆台侧的小门,砰的一声,将门碰上。 君实嗒然走到娴娴的书桌前坐下,随手翻弄那些纵横斜乱的杂志。娴娴的兀突的举动, 使他十分难受。他猜不透娴娴究竟存了什么心。说她是不顾一切的要实行她目前的主张罢, 似乎不很像,她还不能摆脱旧习惯,她究竟还是奢侈娇贵的少奶奶;说她是心安理得的乐于 她的所谓活动罢,也似乎不像,她在动定后的刹那间时常流露了心中的彷徨和焦灼,例如刚 才她虽则很洒脱的说:“过去的,让它过去罢;未来的,不要空想;我们只抓住了现在,用 我们现在的理解,做我们所应该做。”然而她狂笑时有隐痛,并且无端的滴了眼泪了。他更 猜不透娴娴对于他的态度。说她是有些异样罢,她仍旧和他很亲热很温婉;说她是没有异样 罢,她至少是已经不愿意君实去过问她的事,并且不耐烦听君实的批评了。甚至于刚才不愿 意听君实讲关于她的梦。 ——呵,神秘的女子的心!君实不自觉地又这么想。 神秘?他想来是不错的,女子是神秘的,而娴娴尤甚:她的构成,本来是复杂的。他于 是细细分析现在的娴娴,再考察娴娴被创造的过程。 久被尘封的记忆,一件一件浮现出来;散乱的不连续的观念,一点一点凝结起来;他终 于不得不承认,他的所谓创造,只是破坏。并且他所用以破坏的手段却就在娴娴的脑子里生 了根。他破坏了娴娴的乐天达观思想,可是唯物zhuyi代替着进去了;他破坏了娴娴的厌恶政 治的名士气味,可是偏激的zhengzhi思想又立即盘踞着不肯出来;他破坏了娴娴的娇羞娴静的习 惯,可是肉感的,要求强烈刺激的习惯又同时养成了。至于他自己的思想却似乎始终不曾和 娴娴的脑筋发生过关系。娴娴的确善于感受外来的影响,但是他自己的思想对于娴娴却是一 丝一毫的影响都没有。往常他自以为创造成功,原来只骗了自己!他自始就失败了,何曾有 过成功的一瞬。他还以为莫干山避暑时代是创造娴娴的成功期,咳,简直是梦话而已!几年 来他的劳力都是白费的! 他又想起刚才娴娴说的“你自己的手破坏了自己的理想”那句话来了。他不得不承认这 句话是对的。他觉得实在错怪了李小姐。 他恨自己为什么那样糊涂!他,自以为有计划去实现他的憧憬的,而今却发现出来他实 在是有计划去破坏自己的憧憬;他煞费苦心自以为按照了自己的理想而创造的,而今却发现 出来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 ——迷乱矛盾的社会,断乎产生不出那样的人。 旧同学的这句话闪上他的心头了。他恨这社会!就是这迷乱矛盾的社会破坏了他的理想 的!可不是么?在迷乱矛盾的空气中,什么事都做不好的。他真真的绝望了! 霍浪霍浪的水声从梳妆台侧的小门后传出来,说明那漂亮聪明的少妇正在那里洗浴了。 君实下意识地转过脸去望着那个小门,水声暂时打断了他的思绪。忽然衣橱门的大镜子 里探出一个人头来。君实急转眼看房门时,见那门推开了一条缝,王妈的头正退出一半;她 看见房里只有君实不衫不履呆呆地坐着,心下明白现在还不是她进来的时候。 突然一个新理想撞上君实的心了。 为什么他要绝望呢?虽说是迷乱矛盾的社会产生不出中正健全思想的人,但是他自己, 岂不是也住在这社会么?他为什么竟产生了呢?可知社会对于个人的势力,不是绝对的。 为什么他要丧失自信心呢!虽说是两年来他的苦心是白费,但反过来看,岂不是因为他 一向只在娴娴身上做破坏工作,却忽略了把自己的思想灌输给她,所以娴娴成其为现在的娴 娴么?只要他从此以后专力于介绍自己所认为健全的思想,难道不能第二次改变娴娴,把她 赢回来么?一定的!从前为要扫除娴娴的乐天达观名士气派的积滞,所以冒险用了破坏性极 强的大黄巴豆,弄成了娴娴现在的昏瞀邪乱的神气,目下正好用温和健全的思想来扶养她的 元气。希望呀!人生是到处充满着希望的哪!只要能够认明已往的过误,“希望” 是不骗人的! 现在君实的乐观,是最近半个月来少有的了;而且这乐观的心绪,也使他能够平心静气 地检查自己近来对于娴娴的态度,他觉得自己的冷讽办法很不对,徒然增加娴娴的反感; 他又觉得自己近来似乎有激而然的过于保守的思想也不大好,徒然使娴娴认为丈夫是当 真一天一天退步,他又觉得一向因为负气,故意拒绝参加娴娴所去的地方,也是错误的,他 应该和她同去,然后冷静公正地下批评;促起娴娴的反省。 愈想愈觉得有把握似的,君实不时望着浴室的小门;新计划已经审慎周详,只待娴娴出 来,立即可以开始实验了。他像考生等候题纸似的,很焦灼,但又很鼓舞。 房门又轻轻的被推开了。王妈慢慢的探进头来,乌溜溜的眼睛在房里打了个圈子。然 后,她轻轻地走进来,抱了沙发榻上的一团女衣,又轻轻的去了。 君实还在继续他的有味的沉思。娴娴刚才说过的话,也被他唤起来从新估定价值了。当 时被忽略的两句,现在跳出来要求注意: ——我现在走的方向,不就是你所引导的么?也许是我先走了一步,但我们还是同一方 向。 君实推敲那句“走先了一步”。他以为从这一句看来,似乎娴娴自己倒承认确是受过他 的影响,跟着他走,仅仅是现在轶出他的范围罢了。他猛然又记起谁——大概是李小姐罢— —也说过同样意义的话,仿佛说他本是娴娴的引导,但现在他觉得乏了,在半路上停息下 来,而被引导的娴娴便自己上前了。当真是这般的么?自信很深的君实不肯承认。他绝对自 信他不是中道而废的软背脊的人儿。他想:如果自己的思想而确可以算作执中之道呢,那也 无非因为他曾经到过道的极端,看着觉得有点不对,所以又回来了;然而无论如何,娴娴的 受过他的影响,却又像是可信了,她自己和她的密友都承认了。可是他方才的推论,反倒以 为全然没有呢,反倒以为从前是用了别人的虎狼之药来破坏了固有的娴娴,而现在须得他从 头做起了。 他实实在在迷住了:他觉得自己的推论很对,但也没有理由推翻娴娴的自白。虽则刚才 的乐观心绪尚在支撑他,但不免有点彷徨了。他自己策励自己说:“这个谜,总得先揭破; 不然,以后的工作,无从下手。”然而他的苦思已久的发胀的头脑已不能给他一些新的烟士 披里纯了。 房门又开了。王妈第二次进来,怪模怪样的在房里张望了一会;后来走到梳妆台边,抽 开一个小抽屉。拿了娴娴的一双黄皮鞋出去了。 君实下意识的看着王妈进来,又看着她出去;他的眼光定定地落在房门上半晌,然后又 收回来。在娴娴的书桌上徘徊。终于那象牙小兔子邀住了君实的眼光。他随手拿起那兔子 来,发见了“丈夫”二字被dao刮过的秘密了。但是他倒也不以为奇。他记得娴娴发过议论, 以为“丈夫”二字太富于传统思想的臭味,提到“丈夫”,总不免令人联想到“夫者天也” 等等话头,所以应该改称“爱人”——却不料这里的两个字也在避讳之列!他不禁微笑了, 以为娴娴太稚气。于是他想起娴娴为什么还不出来。他觉得已经过了不少时候,并且似乎好 久不听得霍浪霍浪的水声了。他注意听,果然没有; 异常寂静。竟像是娴娴已经睡着在浴室里了。 君实走到梳妆台旁的时候,愈加确定娴娴准是睡着在浴盆里了。他刚要旋转那小门的瓷 柄,门忽然自己开了。一个人捧了一大堆毛巾浴衣走出来。 不是娴娴,却是王妈! “是你……呀!” 君实惊呼了出来。但他立即明白了:浴室通到外房的门也开得直荡荡,娴娴从这里下楼 去了。她,夫人——就是爱人也罢,却像暴徒逃避了侦探的尾随一般,竟通过浴室躲开了! 他这才明白王妈两次进来取娴娴的衣服和皮鞋的背景了。 他觉得娴娴太会和他开玩笑! “少奶奶早已洗好了。叫我收拾浴盆。” 王妈看着君实的不快意的面孔,加以说明。 君实只觉得耳朵里的血管轰轰地跳。王妈的话,他是听而不闻。他想起早晨不祥之梦里 的情形。他嗅得了恶运的气味。他的泛泡沫的情热,突然冷了;他的尊严的自许,受伤了; 而他的跳得更快的心,在敲着警钟。 “少奶奶在楼下么!” 便是王妈也听得出这问句的不自然的音调了。 “出去了。她叫我对少爷说:她先走了一步了,请少爷赶上去罢。——少奶奶还说,倘 使少爷不赶上去,她也不等候了。” “哦——” 这是一分多钟后,君实喉间发出来的滞涩的声浪。小小的象牙兔子又闯入他的意识界, 一点一点放大了,直到成为人形,傲慢地斜起了红眼睛对他瞧。他恍惚以为就是娴娴。终于 连红眼睛也没有了,只有白肚皮上“丈夫”的dao刮痕更清晰地在他面前摇晃。 1928年2月23日 ------------------   黄金书屋 整理校对 转载请保留,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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