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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穿城而过(短篇novelxiaoshuo)
□邓一光

(本文字数:5320) 《北京文学》年第9期  




  十岁的男孩羊子每逢周末都会失踪,我成了跟踪追查他此时下落的人,我以为自己发现了羊子的秘密,但这一次羊子真的消失了。羊子是怎么消失的呢?
  宋汉一天时间来了三次电话。
  第一次是通报朱琳搬家的事儿,约着什么时候去祝贺乔迁新喜。“不到两年时间,换了两次房,先是阔气的复式,这回是不讲道理的别墅,女制片当得霸道得很呵。”
  第二次是通报黎九久换了单位,去一家室内装饰材料网站做了平面策划———这是他干的第七家公司。“真敢炒老板的鱿鱼,电话不断变,让人永远记不住,我都弄糊涂了。那小子真该得前列腺炎才对。”
  第三次电话倒是没有通报什么,问我在家干吗。“九月份,拾红叶的季节,对武汉这种长冬长夏、春秋转瞬即逝的城市居民,大好时光待在家里,可真是不划算。”
  武汉这种地方,季节的确让人受不了,冬天漫长得好像一辈子,割脸的朔风好容易收住,没犯上两天春困,夏天就到了,那个时候人还在冬天里习惯着,没省过神来,老以为夏蝉是挂在冰柱上鸣叫着,一边抹着汗,一边裹紧外套打摆子。好容易等到夏天过去,时尚单衣没上身两天,冬天又到了,人还在犯糊涂,老以为天上飘逸的雪花,是法桐挂球后的吐絮,院子里没站上两分钟,就开始打喷嚏,要受凉了。
  我对电话那头说:“前两次电话想了多久理由?这个电话更是没事儿找事儿。说吧,找我干什么?”
  “瞧你说的,不是都告诉你了吗,朱琳搬家了,黎九久炒了老板的鱿鱼,都是大事。同事一场,不至于那么冷漠吧?再那什么,天气多好啊,真是让人可惜。”宋汉在电话那头嘻嘻哈哈。
  “没事儿我挂电话了。”
  “哎,等等。我说你是怎么回事儿,离开电视台,一点儿幽默感也没有了。所以说,新闻还是好东西呀。”
  宋汉是我当年在电视台做“跑街狗”的朋友,朱琳和黎九久也是台里的同事。我那时在新闻部做外勤记者,宋汉做摄像记者,我俩一个组,整天为抓新闻搅尽脑汁,基本上是一对狼狈为奸的搭档。我离开电视台后调到文化局,他后来也辞职了,拿出积蓄办了个影楼,取名“亚当斯”,专为患有城市忧郁症的少妇们拍一些感伤的黑白写生照。影楼在江汉路步行街上,本来寸土寸金的商业黄金地带,从这里操练出来的百万富翁不知有多少,宋汉却固执,不肯出卖艺术家的风骨,拒绝拍幸福的婚纱照,说那种东西不光弱智,还有一种捆绑在一起验明正身的可笑,就这么捡芝麻丢西瓜,凭着怀旧的好莱坞歌舞片风格悲壮地苦撑着,生意做得紧巴巴的,不过顾着一份兴趣和一张肚皮罢了。
  我说宋汉是朋友,不说同事,可以看出我俩关系不错。当年我和女友谈恋爱,想和女友搞点儿不便见光的小动作,我这种从鄂西大山里出来的穷记者,没有居住条件,也开不起房,老借宋汉的器材室做地下活动据点。宋汉在这方面很大方,不光提供器材室的钥匙,连开水都给灌上,捎带几只一次性纸杯,有时候还给准备面包什么的。只有一次,他有些不高兴,声音很小地嘀咕了一句:“做那种事儿以后要把器材室收拾干净,镜头敏感得很,不开机也知道发生了什么,人家的片子还要拿去评奖呢。再说,没有生命的东西,也不能随便欺侮,不拿它们当一回事儿吧。”仅此而已。为这个我一直记他的恩。
  宋汉约我到沿江大道“圣地亚哥”喝咖啡:“见面谈吧。电话里说不清楚,电话线又窄,一时半会儿爬不过去。”
  我用凉水冲了一个头,换下常年在身的睡衣,出门拦了一辆车,前往沿江大道。到了“圣地亚哥”,宋汉已经等在那里了,一杯“南山”见了底。不是悠闲的样子,是口渴了,还有点儿五心不定,这点儿我能看出来。
  我在窗前的靠背椅上坐下。宋汉问我喝点儿什么。我说随便。
  我说随便是真随便。我这个人没有什么品位儿,“极地”、“卡布其诺”什么的,品尝不出滋味,真来一杯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du药,事先别告诉我,我也能喝下去。我一个女朋友说我:“农民嘛,就算当了剧作家,一张嘴还是红菜薹的味儿。”凭心而论,这话多少有点儿说出了事实。
  相比起来,宋汉从不讽刺挖苦我。他自己来自洪湖的一个小镇,也不是武汉的原住民,对我这个山民出身的苦孩子惺惺相惜。我当年发奋改变自己的形象,要把红苕脑袋上的冲天旋发修理下去,他热情地鼓励过我,不但是知音,而且帮了大忙的。
  宋汉替我作主,点了一壶碧螺春。茶沏上,侍者噘着嘴唇吹着《挪威的森林》离开,宋汉就把事情对我说了。
  
  宋汉找我,是为了他侄子羊子的事情。
  宋汉有个弟弟,叫宋唐,武汉大学西方哲学专业的研究生。宋唐毕业后留校教书,以后读博士、评教授、娶妻生子,不到三十五岁就完成了人生五步曲中的头四步。不久前,宋唐接到法兰克福大学访问学者课题评审小组的蓝纸邀请,赴德国做为时一年的研究工作。对方的邀请名单上,有郝嘉的名字。郝嘉是宋唐的助手,同时也是他的妻子。夫唱妻和,事情是好事情,只是宋唐的儿子羊子正在上小学四年级,而且学的是华语,不是德语,不能带往德国。宋唐和宋汉商量,把儿子寄托给brothergege宋汉,让brothergege代行养育螟蛉的工作,替自己当一年家长,要不然,郝嘉就只能放弃出国的机会,在家里陪太子读书了。
  宋唐家住汉口,宋汉住在汉阳,隔着一条汉江。夫妇俩送羊子到宋汉家那天,车在江汉大桥上被人追了尾。人倒是没伤着,只是车让人顶得颠簸了一下,一家三口受了点儿惊吓,事情很快由交管局的巡逻车处理了。那以后,羊子就沉默了,不怎么说话。宋唐夫妇没有在意,以为自己远去异乡,儿子太小,不舍而已。当下宋唐夫妇千叮咛万嘱咐,要宋汉记住不要忘了每月的家长会、督促羊子每天温习长笛、服金施尔康、到了时间剪指甲、少吃肯德基,等等。交代完毕,郝嘉红着眼圈拥抱了羊子,夫妇俩快快乐乐启程去了北京,从那里转机飞法兰克福。
  宋汉40岁,没有结婚,同居的女友倒是有过几个,都不到谈婚论嫁的程度,自由倒是自由,没有育儿经验。虽然那么说,接了侄儿的监护权,责任心就大了,不敢掉以轻心。羊子接来后,宋汉调整生活,把心思的一大半花在羊子身上,每天影楼早早打烊,一到学校放学的时候,就匆匆往家里赶,站在江汉二桥的马路边等公车,等到羊子从车上下来,牵着羊子的手,叔侄俩回家。宋汉尽心尽力地照顾羊子,每天在羊子的作业本上签名,替羊子放洗澡水,担心自己烧的饭羊子不爱吃,还专门到家政公司请了一个沔阳籍的钟点女工,帮助做一些买菜做饭打扫房间的工作。要说操心,父母也不过如此。
  头一个星期相安无事。羊子该吃就吃,该睡就睡,衣裳整整洁洁,作业按时完成,学习成绩没有下降,地理兴趣小组活动也没落下,乖巧得很。宋汉往德国拨过一个电话,让羊子和爸爸妈妈说说话,那边夫妇俩也常有电话打过来。羊子话不多,父母问什么答什么,有时候嘴里没声儿,手指一点点抠着电话簿,冲着话筒点头,但也没发现什么反常现象。
  宋汉这么带羊子,渐渐地,竟然带出了兴趣。孩子嘛,一个让人心里痒痒的小生命,要真听话,眉眼周正了,和宠物没有什么两样,让人疼怜,再出息一点儿,甚至让人引以为骄傲。
  夜里,宋汉等羊子上床睡了,坐在客厅里边喝啤酒边看DICOVRY频道的节目。有时候啤酒喝得来了情绪,不免想,也许自己应该考虑来这么一个小生命,要真这样,自己可以每天早早地收工打烊,在车辆川流不息的马路边等他(她),等他(她)从公车上下来,两人手牵手回家,宋汉检查孩子的功课,孩子去莲篷头下扑打着水珠子洗澡。那种日子,真是惬意得很。
  宋汉那么想着,忍不住思念起女友中的某一位来。宋汉放下空啤酒罐,拨通电话,在电话里和女友说一会儿话,开开无伤大雅的玩笑,比如两个人是不是可以考虑往前迈一步,生一个孩子什么的。
  当然,玩笑归玩笑,事情不会立刻就兑现。生孩子是件大工程,实施起来麻烦得很,项目设计和预算就不是件小事儿,让人挠头得很,必要的工程准备工作更是免不了。再说,要立刻实施,家里有羊子也不方便,至少工程对象得弄到家里来,动静大了不合适。
  原本以为这样的日子容易过下去。一年时间不算太长,要按武汉的季节算,也就一个夏天加一个冬天罢了。宋汉甚至有预感,觉得一副德国严谨派头的弟弟弟媳上门来领回羊子的时候,自己会伤感得不适应,会手里捏了啤酒罐躲到一边去看热带鱼游泳,装作恨不得立刻盼着弟弟和弟媳把羊子领走,自己做回单身王老五的样子。
  谁知到了第二个月,问题就出现了。
  事情发生在宋唐夫妇俩走后第二个月的头一个星期六和星期天。双休日,宋汉的影楼是不打烊的,照样接待客人。钟点女工那两天上全班,在家里照顾羊子。羊子做完作业,如果愿意,可以看卡通片、玩电脑游戏,想出去找同学玩也行。宋汉住在汉阳的银杏街,那里离体育运动学校很近,踢球溜旱冰什么的,方便得很。只是到了吃饭的时间要回家,饭吃完,爱怎么玩接着再玩,别让大人担心就行。
  吃中午饭的时候,羊子没有回来。不光中午饭,连晚饭也没回来吃。钟点女工先以为孩子玩忘了性,记不住时间了,这种事在别人家里也不是没有发生过。等到晚饭做好了,天也擦黑了,羊子还没回家。钟点女工心里放不下,出门去找。体育馆里找遍了,没有羊子的人影儿。钟点女工吓得不轻,人站在那里半天没挪动脚。孩子给弄丢了,负不起责任啊。
  钟点女工给宋汉打电话,电话里差点儿没犯心脏病噎过去。宋汉天荒地老地往回赶,回家先去羊子的房间里搜查,看有没有留下纸条,比如买票去了法兰克福什么的。纸条当然没有,房间收拾得整整齐齐,一看就是好孩子住的房间,好孩子却不在了,消失了。
  事情到了最后,宋汉急得要打110报警的时候,羊子回来了。羊子没有买票去法兰克福,也没有被人绑架,一早出去,天黑后回来了。回来是脏兮兮回来的,七分牛仔短裤揉得皱巴巴的,“迪斯尼”斑马休闲衫黑得认不出原先的颜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一头一脸全是灰尘,只露了一双明亮的眼睛出来。这和极爱干净的羊子,完全不一样。
  宋汉黑着脸冲过去,挟起羊子到灯下检查,从头发根扒到脚趾丫,胳膊腿车轱辘似地摇了几十圈,牙口也掰开,拿手电筒往里面照了一遍,没查出什么毛病,也没发现打架的痕迹,宋汉一颗心这才落到肚子里。
  当天晚上再没有发生什么意外。羊子很疲倦,去盥洗间洗过,上床倒头就睡了。宋汉去羊子的房间看了两次,小东西睡得很香甜,独生子女,没有伴儿,自己的一条胳膊压着自己的肚子,另一只手捏着自己的一只耳朵,可怜见的,连姿势都没有改变一下。
  第二天早上6点,闹钟一响,羊子从房间里出来了,小分头梳得干干净净,衣裳也换过了,透着洗衣粉的喷香,又是个阳光明媚的孩子。
  原以为就这样了。一个孩子,功课疲了累了,双休日忘了时间,疯玩了一天,早上离家,晚上归来,不过如此。谁知到了第二天,羊子又没回家吃中午饭,人到了晚上才回来,仍然一身脏兮兮的,疲倦得要命。这一次,宋汉重视了。等羊子去盥洗室洗得干干净净出来,钟点女工将留着的饭在微波炉里热过,端上饭桌,孩子狼吞虎咽地吃过饭,宋汉打发钟点女工回家,关了门,拉过一张椅子在羊子面前坐下,开始审问。
  “昨天和今天,怎么没有回家吃中午饭?”
  “……”
  “去了什么地方?”
  “……”
  “是不是去同学家里了?同学过生日吧?”
  “……”
  “大伯问你话,不说不礼貌吧?”
  “……”
  宋汉问了半天,什么也没问出来。羊子低着脑袋坐在那里,一声不吭,玩一只一级方程式模型卡丁车,车轮拨得咔嚓咔嚓。宋汉看出来了,羊子是块白垩纪的石头,根本不肯开口。宋汉不能拿不开口的羊子怎么办,没有育儿经验嘛。再说,就算是自己的孩子,有保护妇女儿童法在那里,也不好动粗吧,何况不是自己的孩子。
  到了第二个双休日,事情照原样儿发生了———羊子一早出门,到晚上才回来,身上脏兮兮的,疲惫得要命,好像和外星球人有过一场搏斗,胜负不好说,反正激烈得很。问羊子去了哪儿、干了什么事儿,怎么问,他都缄默着,一个字儿也不说。
  虽说自己没有孩子,弟弟的孩子活蹦乱跳地领进家,也正式交割过了,责任比天还大,宋汉心里有些沉不住气了。下一个双休日,宋汉不敢再掉以轻心,让助手在影楼里当班,自己守在家里,想要弄清楚,羊子究竟去了什么地方,在他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宋汉跟踪了羊子两次。头一次在半道上让羊子发现了,羊子什么话也没说,扭头回了家。第二次刚出门就露出馅,羊子又转头进了屋子。那以后羊子老老实实在家里待着,看卡通片或者爬在窗台上望着窗外的江水发呆,宋汉根本就没有办法施展跟踪术。亚当斯当年用逼真的黑白写实照片征服了世人,开创了一代摄影风格,相比起来,宋汉这个后辈显然不及格,也难怪只能为患有城市忧郁症的少妇们拍伤感的黑白写生照了。
  双休日,是影楼里生意最忙的时候,宋汉不可能完全不管。再说,羊子是警觉着的,自己跟在羊子身后,不会有什么作为,事情终究不会水落石出。宋汉苦思冥想,只好请我这个老朋友出山了。
  
  “不好意思,毕竟是私事,家丑不可外扬,就算请人跟踪,也不能去找私人侦探公司吧。孩子的名誉要紧哪。”
  宋汉说罢,从文件夹里取出一张6英寸大的羊子的照片递给我。
  我拿过照片看。照片上的羊子大约10岁左右,单眼皮,小眼睛,头发硬硬的,颧骨高高的,目光中有一种稚拙的眼神;两颊浮着两朵红晕,有点儿蒙古族人和哈萨克族人杂交的样子,一看就是很倔犟的那种孩子。这样的孩子突然地失踪,再突然地回家,而且对大人的询问一声不答,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我说:“好吧,反正这些日子,我没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跟踪一个孩子,就当散步,也不是什么难事吧?”
  宋汉眉开眼笑:“那就拜托了。事情弄清楚了,我请你去蔡甸啃牛骨头喝冰啤,叫上朱琳和黎九久———我说,我那两个电话,也不全都没他们什么事吧?”
  
  到了下一个双休日,我早早地起床,过了江,赶到汉阳银杏街,等在宋汉家外面,咬着刚出锅的面窝,看新出版的《武汉晨报》。八点半左右,按照事先约定,移动电话响了。我接电话,宋汉的钟点女工在电话那头急匆匆地通报情况:“孩子离开家了。穿一件蓝条格白底子上衣,一条背带短西裤,红底黄杠低帮运动鞋。什么也没带,光着手出门的。”
  很快,我看到了那孩子。他从住宅小区的大门里出来,稚拙而孤独地走上银杏大街。有一辆大货车高速从他面前驶过,他站下来,等那辆车通过。车带起的风吹动了他的头发,他的样子有点儿像正在晒干的水草。
  我只看了那孩子一眼,就产生了怀疑。我怀疑的是宋汉给我看的那张照片。那孩子不像照片中的样子,他个头小小的,有点儿瘦,看样子身子骨有点儿弱。人倒是眉清目秀,一头柔软的细发,在阳光下闪着暗光,怎么看怎么像冬月里的羊绒,让人很想去摸一把。不过,蓝条格白底子上衣是蓝条格白底子上衣,背带短西裤也不错,红底黄杠低帮运动鞋,这些全都对上了号,再加上孩子目光中稚拙的眼神,我找不到怀疑的理由,羊子肯定是羊子。
  大概知道宋汉去了影楼,没有人跟踪,那孩子十分放心,从小区大门里出来,没有看任何人一眼,出了知音路,穿过二桥路,笔直地沿着琴台大道往东走。
  我跟了上去,离那孩子约摸二十码,中间不断隔出往货车上捆菜的菜农、给街边花坛植物浇水的花木工,或者一小队练长跑回来的运动员。孩子就像一个城市的隐形人,他在街上走着,街上的行人都是营养良好的大个子成年人,他们衣着鲜亮,气度不凡,谁也不看个头儿小小的孩子,或者是看不见,只顾自己走自己的路。孩子常常不在了,因为个头太矮,被成年人遮挡住了,然后又从几个行人身后钻出来。有时候会有一列刚出厂的雪铁龙轿车开过来,漂亮甲壳虫似的越过孩子朝前驶去,带过一道塔松在阳光下挥发出的松脂味道。
  我们就那么走着,孩子在前,我在后。阳光很好,天气不冷也不热。在武汉,这样的天气真是难得得很。孩子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脚下匆匆,沿着琴台大道往东走。我倒不用那么急,毕竟是成年人嘛,可以从容不迫地跟在后面。我抽空看了一会儿风景,认出了路边博学书院的旧址。清末年代,那可是一个书声朗朗的好去处呵。
  一个小时后,我们走过龙灯堤和月湖桥,过了梅子山,朝古琴台方向走去。这期间,我们的方向始终是往东的。
  我一直在揣摸孩子会去哪里。从每次回家脏兮兮的情况分析,孩子不会安静地待在什么地方。既然不进体育馆,当然也不是踢球什么的弄脏了衣裳。孩子倒是读过哈里·波特的几本书,但密室和魔杖这一类事,恐怕也不会怎么相信,所以不必担心他突然拐进某一处地下防空工程,去寻找阿兹卡班的囚徒。我那么揣摩着,又走了半个小时,我们已经穿过江汉桥,到了龟山北路。
  孩子像是被魇住了,急匆匆地,一个劲儿地往前走,一路上没有停下来过,而且一点儿也不知道疲惫,目光也不往旁边看。我倒不担心孩子认出我来。孩子没有见过我,而且绝对不会有反侦察的能力。我是有点儿走累了,也不知道我们要去哪儿、还要走多远。虽说是秋凉天气,四周有清爽的风吹过,到底拿运动健将证书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我还是走出了一身汗,衬衫也被打湿了。
  那么一直往前走着,又走了半小时,过了镇守长江畔的晴川阁,我跟随孩子来到晴川桥边。
  我以为孩子这时该停下来了,但没有。孩子果断地,抬脚迈上了晴川桥,朝桥对岸的集家咀走去。
  那桥建在长江和汉江汇合处的咽部,地点上有些诡异,不大有车辆和行人通过。桥上的道路干干净净,桥下的汉江也干干净净。我能清楚地看到那孩子的脸。他的脸上全是汗,汗水顺着他清秀的脸颊流淌下来。我发现孩子嘴唇蠕动着,好像口渴了。我有些犹豫,不知道是不是应该追上去,给他买一瓶水喝。孩子年纪小,容易失水,渴坏了就不好了。不过,最终我没有那样做。我自己倒是在桥头的冷饮店里买了一瓶矿泉水,一气喝了大半瓶。我想这个很容易理解。我要是叫住他,递给他一瓶水,孩子再笨,也会怀疑我的身份。
  过了桥,孩子朝王家巷方向走去。我能闻到汉江从我身边淌过时沁人肺腑的味道。有一艘小吨位的机驳船冒着淡淡的青烟穿过晴川桥,朝长江口方向驶去。那孩子不知怎么那么能走,我脚都走疼了,他还不停下来,好像前面什么地方,有让他迷恋或者迷惑的东西在等着他似的。
  孩子走到龙王庙,终于停了下来,不走了。他走进拦江大堤,穿过九龙壁,朝高高的台阶走去,在那里找了一个地方坐下来。
  我随孩子进了龙王庙,靠着护栏站下来,觉得鞋里全是汗水,潮烘烘的,很不舒服。我喘匀了气,四下里寻视。有几个上了年纪的老人在那里甩着胳膊溜步,一个保洁工默默地擦拭着果皮箱,从汉江里驶出来的船儿近了又远了,江鸥一群群在江面上追逐着,都不像和孩子有约定。我再看那孩子,他坐在离我不远的台阶上,静静地,看着江水。
  现在我有点儿明白了,这里就是孩子要来的地方,也是他每个双休日失踪的地方———孩子是沿着汉江走的,他走到了汉江的尽头,坐了下来,看他的汉江,怎么消失在更大的一条江水中。
  我想了好一阵,我想是不是应该走过去,告诉孩子,沿着汉江,出长江口,再沿着长江,经九江、过南京、下芜湖、入上海,从长江口出海,那里是东海。海潮流向什么的我不懂,但若是靠无动力漂流,大约到不了莱茵河流域的法兰克福。
  我这么想,但我没有去打扰那孩子。
  
  当天晚上,我和宋汉通了电话。天气有点儿闷,像是要下雨的样子,我把窗户推开了,解放公园城市森林的凉爽空气急不可奈地涌进屋内,令人十分惬意。
  “龙王庙?他去那里干什么?不会弄错吧?”
  “就是这样。孩子没有见任何人,没有在任何地方停留过。下午4点32分,他从江边站起来,走出龙王庙,沿着原路往回,一直走到家。”
  “就那么坐在那里?怎么可能?”
  “是在台阶上,大约4小时50分钟吧,几乎没有动。有一次他站起来,朝台阶下走了两步,快踩着江水了,好像有点儿拿不准,然后退回来,重新坐回原来的地方,继续看江水。”
  “你说他朝江里走。”宋汉有些小心翼翼,“你是说,他打算走到江里去?”
  “我没有问他。”我说,“我不知道他的想法。”
  “那么,究竟是什么意思呢?”宋汉更加小心翼翼了,“他到那里去干什么?”
  “我已经说了,他一直看江水。”
  “你把我弄糊涂了。”停顿了半天,宋汉吐出一口气,“你把我弄得太糊涂了。”
  我放下电话。我也被弄糊涂了。我去冲了个凉水澡,换了干净睡衣,光着脚去书房,打开书房里所有的灯,到书柜那里,翻出一些有关汉江的资料,坐在台灯下,点着一支烟,读那些资料。
  据常璩的《华阳国志》、班固的《地理志》和司马彪、袁山松的《郡国志》记载,汉江有二源,东源出武都氐道县的漾山,为漾水,至武都入汉;西源出陇西西县山番冢山,会白水,经葭萌入汉。
  按照郦道元在《水经注》中的说法,汉江“虽津流派别,枝渠势悬,原始要终,潜流或一,故俱受汉、漾之名,纳方土之称,是其有汉川、汉阳、广汉、汉寿之号,或因其始,或据其终,纵异名互见,犹为汉、漾矣。”
  当年齐桓公悬蹬鞍上,以缨为杖,遥指富庶的荆楚平原说:“寡人南伐至召陵,登熊耳以望江汉。”楚屈完力劝齐桓公止兵,苦口婆心道:“楚国方城以为城,汉水以为池,君安能进乎?”
  《史记·周本纪》中说:“昭王南巡狩,不返,卒于江上。”《三国志·蜀志·关羽传》中记载:“先主自樊将南渡江,别遣羽乘船数百艘会江陵。”刘备当时驻军于汉水北岸樊城,在曹操大军进逼下举部南退,有了名垂千载的当阳长坂一役。
  唐朝中期,安史之乱,藩镇割据,黄淮地区路阻,运河漕运中断。那时,地处陕西关中的唐zhoongyaangzheengffuu的财政来源,全靠东南地区的赋税和物资输入支持;关中急需的物资和钱帛,集中在鄂州,巨船以载,溯汉江西上,或过襄州,或入丹水,或继续循汉江直达关中。汉江运路,成了事关唐王朝生死存亡的运输路线。
  这样一条孕育和呵护着大汉民族的江水逶逶迤迤,自陕南而来,两岸“连山秀举,罗峰竞峙,”江水“清泉涌沸,润气上流”,绕丹江、剖襄樊、割荆楚、入汉阳,经蔡甸、临嶂山、郭茨口,过居仁、由义、循礼、大智四大坊间,依着龟山北麓青脉消没地注入长江。
  龟山北麓隔江相望,是汉口的龙王庙。
  《汉阳志》中说“甲于全楚”的汉口镇:“依山傍水,开势明远;凭墉籍阴,高观枕流。”查慎行的《汉口》说:“巨镇水陆冲,弹丸压楚境。人言杂五方,商贾富兼并。东西水关固,上下楼阁迥。一气十万家,焉能辨庐井。两江合流处,相峙足成鼎。”
  问题是,世事变迁,如今的汉江已经不是当年的汉江了。芦花泊钓不在了,梁武旧城也不在了,帆橹全换了机轮,沿岸建了星罗棋布的小工厂,浑浊的长江水不断在汛期里倒灌,已经影响到清清的汉江,汉江的水不再清亮。而且,随着城市建设的日益加速,两岸的建筑越建越多,河道越来越窄,已经不是孤帆一夜无笛应的那条河水了。
  我这么胡思乱想着,重新点着一支烟,在一张白纸上画下武汉三镇的简易图,然后用红蓝铅笔在孩子和我经过的路线上划出记号。
  那是一条曲曲折折的路线:蔡甸、临嶂山、郭茨口、南岸咀和龙王庙,它们由西向东,随着汉江的蜿蜒而蜿蜒。
  我被烟头烫了一下。我回过神来,把烟头摁熄在烟缸里。
  
  第二天,按照计划,我依然早早起来,从汉口赶往汉阳,在银杏街口咬着面窝等羊子。仍然是八点半左右,那孩子从小区里出来,没有看任何人,急匆匆地,沿着琴台大道往东走。
  这一次我有了准备,脚下换了软底球鞋,外套里面是运动衫,遮挡阳光的墨镜也戴上了。头一天晚上做过一场激烈的思想斗争,考虑是不是搭乘一辆出租车,在后面慢慢跟着那孩子。到底是40多岁的人了,几十公里城区街路,实在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不过,后来我还是决定不搭车。那是10岁的羊子呢,怎么想我也觉得脸上臊得慌。
  我毫不怀疑,今天的终点仍然会是汉口龙王庙。接下来的路线果然是原路:经江汉二桥、龙灯堤、月湖桥、江汉桥,沿着龟山北麓,一直朝晴川桥方向走去。
  但是,半路上,事情发生了变化。
  孩子在前面走着,街上突然变得鲜活起来,古老汉江的潮湿气不断地往人脸上涌,还有一丝丝凉浸浸的水毛毛扑上眉间。隐约地,听见江边传来船工的号子声:“牵紧瓢儿———咿哟,撑起挺儿———咿哟,背套上升———咿哟,扛起连翘———咿哟,不怕蛇皮抖———咿哟,只当蛇皮送———咿哟……”
  惊奇地听了一会儿船工号子,突然就看见孩子的脚下,咕嘟咕嘟冒出了泉水。
  孩子就是源头。或者说,孩子的脚就是源头。清亮的水不断地从孩子的脚下冒出来,怎么流也流不完。我先不肯相信,以为自己眼花了,掏出纸巾揩拭了一下眼睛,然后再看,孩子的脚下仍然有清水冒出,而且清水越来越大,越来越急,很快就涌成了一条汉江。汉江清清亮亮的,穿城而来,青鱼般干净活泼;无数大大小小的船舶停泊在江边,没有解锚缆,船儿随着长江口的江水倒涌,在金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的江水中轻轻荡漾。码头上人来人往,不断有独脚人力车将上下船的旅客送来再接走。一群脚夫往货船上扛运货物。一条两桅六帆的大货船上,水手们在船上跑来跑去,解缆绳、收锚、拉樯,准备开船。
  “收当家……张卷风……撑挺……龙门开锁……上篷……”
  我有些恍惚,有些身不由主,不知道该不该追上去几步,上了那条大船,随着那些光着脊梁的水手们,用力摇着橹,过龙王庙,船首高高地冲入长江,再沿着长江顺流而下,一身水漉漉的,去风雨飘摇的南京,或者纸醉金迷的上海。
  孩子仍然往前走着,一点儿也没有顾及脚下的汉江,好像他早就知道它在那里,好像他要的还不够———不是汉江的一截,而是全部。我停了下来,看街上的行人,他们一点儿也没有注意到这件事,没有注意到他们脚下的那条汉江。人们都很忙碌,他们甚至都没有低下头去,看一眼脚下那条清凉且鲜活的汉江。
  我们一直那么走着,孩子和我,我们随着清凉的汉江来到汉口。这一次,我没有感到丝毫疲劳。脚下那双软底运动鞋干干净净的,纤尘不染。衬衫干干爽爽的,一点儿汗渍也没有。有时候必须承认,季节什么的不重要,至少对城市,季节不是最重要的,而且它可以变幻。
  孩子坐在龙王庙的台阶上,托了腮帮子,静静地看汉江。他看汉江,脸上浮现着安静的神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那里真是一个好地方———南岸高山流水的古琴台,古刹钟远的归元禅寺,芳草萋萋的晴川阁,隐隐全入了眼底。汉江一脉清魂,自西而来,在南岸咀和龙王庙之间,贯流入长江,真是“一镇环临水,凭高望若浮。”
  我站在台阶上,恍然大悟。孩子的嘴蠕动着,他其实不是口渴,他是在和谁说着话。我不知道那是谁,我想其他人也不会知道。但肯定有谁在那里,孩子他知道。他知道,于是一路上,他不停地和对方说话。或者那就是一种口渴,只不过,孩子他需要的不是一瓶盛在塑料瓶子里的蒸馏水罢了。
  我自高而下地看那个坐在台阶上的静静的孩子,突然有一种强烈的冲动。我很想走过去,挨着那孩子坐下,伸手把他揽进怀里。我不是要告诉他法兰克福应该怎么走。我也不是要告诉他海潮的流向什么的。我什么话也不会说。我只是想搂一搂他,轻轻地搂一搂,就是这样。
  
  我给宋汉打电话,约他到“圣地亚哥”咖啡馆见面。我想,我的工作结束了,至少在宋唐小两口从法兰克福回来接走羊子之前,我不会和羊子再见面了。
  宋汉知道羊子仍然去了龙王庙,在电话里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如果我没猜错的话,大约在放下电话后,还专门为此用凉水冲了一个头。
  宋汉到的时候,我已经在咖啡馆里了,一杯南山已经见了底。不是因为口渴,是我来得时间长了点儿,已经在咖啡馆里坐了两个小时。咖啡馆的侍者一直靠在柜台边上,噘着嘴吹《挪威的森林》。
  “也许他是一个牵挂着汉江的孩子,不过如此吧。”我靠坐在窗边,看落地玻璃外的沿江大道,那里不断有默片似的轿车无声地驶过。
  “要是这样,倒也没什么。想起小时候,我最爱转糖坨,龙啊老鼠啊花篮啊什么的,每天都等着转糖人从家门前走过,要跟出几条街才肯回来。”宋汉眼睛眯缝着,一副缅怀往昔的神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
  “那么,不用再跟在羊子后面了吧?”
  “你这么说,我倒是不好意思了。”宋汉这么说,真的脸上露出窘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那就说好,下个双休日,约上朱琳和黎九久,我们去蔡甸啃牛骨头喝冰啤,算我的。”
  “羊子怎么办?”我有些不放心,“你不会干涉他什么吧?”
  “看你说的,怎么会。”宋汉说,“他要喜欢汉江,就让他去看汉江好了。我不说破,就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孩子嘛,要给他留点儿空间才好。只是,我得给他准备一点零用钱,对吧?”
  “影楼的生意怎么样?”我放心了,把话题转开,“武汉的年轻女人们还是愁眉不展吧?”
  “灯光这种东西,你永远都别想把握住。我倒是越来越迷恋灯光下的她们了。真是好女人哪。”
  离开“圣地亚哥”的时候,天已经黑尽了,这个在沿江大道一带是分辨不出来的。武汉的沿江大道就像天上仙境,到处都亮着奇形怪状的霓虹灯,华丽得很。
  我在咖啡馆外站了一会儿,想“披头士”让全世界热泪盈眶的《挪威的森林》。他们嘶哑着嗓子唱道:
   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一片森林,
   只是我们从来不曾从那里走过;
   它一直在那里,永远在那里。
   迷失的人迷失了,相逢的人会再相逢。
  没有古老的汉江的潮湿气味往脸上涌,没有凉浸浸的水毛毛扑上眉间。我跨前一步,招手拦下一辆蓝灯出租,上车离去。
  我当然没有告诉宋汉那条汉江的事。这倒不是保密。我只是觉得,羊子那孩子的事情,即使说出来,也没有人相信,更没有人明白。我的确想告诉宋汉,告诉其他人们,我真的看到了汉江,它从那个孩子的脚下冒出来,在我的脚下静静地流淌着,在人们的脚下静静地流淌着,然后漫过大街,穿城而去。不过,这又能怎么样呢?我们从来没有认真地留心过任何人的脚底,从来不知道对方或者自己的脚底下是不是有清洌洌的江水涌出来,然后流淌过。既然这样,羊子那孩子的事情,就只是羊子那孩子一个人的事情,而我,也没有说出那个秘密的权力。
  事情过了三个月,冬天快过完的时候,有一天深夜,电话铃突然响了。我接电话,电话是宋汉打来的。
  “羊子失踪了,他没有回来。”宋汉紧张得要命,舌头都硬了,“我怎么向我弟弟和弟媳交代?”他差不多是嚷出来的。
  我花了好长时间才把事情弄清楚。
  原来,和过去几个月的双休日一样,羊子今天早上起床,吃过早饭,收拾得干干净净,离开了家。钟点女工已经习惯了这样的羊子。宋汉私下里交代过,凡是双休日,中午不做饭,晚餐稍晚点儿开,等羊子回家一起吃饭。钟点女工只是按照宋汉的交代叮嘱了一句:“羊子,带上零钱。”
  到了晚上,羊子没有在往常的那个时间回来。宋汉先还耐心地等,等到十点多钟,街上的行人开始稀落了,宋汉有点儿沉不住气,出门沿着琴台大道去接羊子。可他一直往前走,过了江汉二桥,过了龙灯堤,过了月湖桥,过了江汉桥,一直走到晴川桥边,也没见着羊子的影子。一路上往家里打了好几个电话,钟点女工都说羊子没回家。宋汉急了,一气跑过晴川桥,跑到龙王庙,跑下台阶,去看羊子是不是躺在水边。
  “你说过,有一次他朝江里走去。也许这一次他真的走进江里去了。”宋汉的声音绷得直直的,像一枚等待发射的长二捆火箭,大概若不如此,他会禁不住颤抖起来,最终坍塌在地上。
  “不要自己吓唬自己。”我劝慰宋汉。“羊子不怕水。他只是拿不准,它们还在不在。他不怕水,对吗?”
  “你说什么呐?它们是谁?什么在不在?”宋汉有些被我的话弄糊涂了,“不过,他倒是真的不怕水。他7岁那年就横渡过长江,大人都跟不上他呢。”宋汉夸过羊子,又开始焦急,“可是,这么晚了,他去哪儿了呢?”
  我想告诉宋汉,羊子不是失踪,大人也不必到处找他。这个孩子知道那片森林,知道自己的脚下有什么,知道如何穿城而过,不会走丢;他只不过在寻找什么,比如消失了的森林、改变了河道的清流,我们不知道,他也不会告诉我们。这一点,我说不清楚。
  “喂,你在听吗?”
  我在听,但这和我是不是在听没有关系。我不会说出羊子的事情,不会说出羊子脚下的那条汉江。那是他一个人的事情,我没有那个权力。而且,我们这些早已经不再7岁或者10岁的大人真的跟不上他。
  我不再听宋汉在电话那头嚷嚷个什么,把电话放下,关掉灯,回到卧室,钻进被窝,把自己尽可能地缩成一只刺猬。冬天虽说快要过去了,屋檐下的冰挂也悬不住了,不过,不开暖气的时候,屋子里毕竟还冷着,站的时间长了,会受凉的。
  那几本有关汉江的资料书,自那天晚上读过之后,就一直放在我的书桌上。直到现在,它们还在那儿。

  2004年4月12日于汉口花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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