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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奔父命巧遇攒戟岭 避仇人深羁不染庵


  话中特说陶药侯这仇已死,奉旨将陶杞照原职降二级,别补任用。当日陶公得了这个消息,便打点收拾赴京候选,分咐夫人道:“梅家小姐在此。你须好生照看他,待我上京时一路寻取湛生消息。倘若不是姻缘急忙遇不着时,到京中寻个门当户对人家与他另配,庶几无人晓得花园之事。如今他又无父母,就如你我的亲女一般了。”又分咐儿子宗潜:“你如今不必赴馆,竟在家中读书,同媳妇须要孝顺你母亲。表妹在此,亦必好好看待他,又要避些嫌疑。自己当朝夕苦攻,图个前程远大。我到彼倘遇新文宗出京,还要嘱托他青目于汝,汝须勿负吾言。”又叫留下家中僮仆人等,俱各各分咐了,临后请出梅小姐来说道:“老夫奉旨赴京,小姐在此,只是有慢,必须耐心守去。”杏娘含着泪答道。“姑爹到京,在路须要保重。”一家都来拜别了陶公,陶公竟自出门。恐大路有强人阻截,便寻小路往北而行。
  陶夫人送了丈夫出门,进内来又把陶公嘱咐的言语对杏娘说了。杏娘道:“奴家承姑爹姑妈抬举,栖身于此,实出万幸,心中唯有默感而已。但始爹所云寻觅湛生、并门户相当之言,断难从命、奴家久已矢志空门,守贞不志,望姑妈谅之。奴家还有一言奉告,愿得姑妈房后小楼告借一间居住,早晚可以焚香拜佛,消遣时光,未识姑妈能俯从否?”陶夫人道:“小姐既有此意,老身亦得常常与你讲诵经文,极是好事,有何不可。”即唤家人妇把自己房后小楼收拾起来与小姐居住。
  自此杏娘与佛奴朝夕谈心,幸喜带得几本旧书籍,就在楼中展看起来。不料梅小姐翻书,一幅花笺落出,捡起来看,却是当日湛生紫燕诗。小姐倒吃一惊,忙唤佛奴ma道:“小贱人,好大胆!前日湛生之诗你说已还了他,如今原在旧书里面,可知都是你做出事来引诱湛生,玷辱奴家。今日本待打你一顿,又在陶夫人那边说起来更觉不便。我且饶你,你快把实情说与我听。”佛奴道:“小婢那日其实在镜台边拿那幅诗笺交与湛生的,并无差误,不知如今怎生反在小姐书中,小婢若有一毫谎话,与日俱没,但凭小姐处治。”梅杏娘平素也是相信佛奴的,见他又赌了咒,谅彼必无不还那生之理,只不知为何却在书内,终是疑惑。又问佛奴道:“若果然还了他,这诗笺难道天上落下来的?”佛奴道:“小姐倒不要屈人,古来桐叶寻婚,飞丸作合,天上落下来的姻缘,也都是有的。那生前日拿了诗笺,只管问小姐长、小姐短,痴心梦想,小婢恐怕慎怒,所以不敢传言。今日诗笺忽的又来了,莫非果有什么姻缘在内,鬼使神遣也不可知。”梅杏娘变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道:“见怪不怪,其怪自败,不得多言!”佛奴住了口。梅小姐外面虽如此,心里原暗暗称奇道:“我与湛生果然有甚缘分么,为何诗笺来得这般古怪?”自此杏娘之心稍动矣,在楼中吟成七言律一首云:
  
  嗟予此夕思何安,憔悴多端独夜难。
  皓月前束悲顾影,金炉冷去梦惊寒。
  肩衣绣幕颇翻卷,手拄香腮懒卸冠。
  无限幽情向谁诉,六时珠泪自空弹。

  又成《望江南》一阕道:
  
  清昼永,画阁静还幽。挑罢彩鸾双黛蹙,妆残玉燕九鬟愁,更苦是疑眸。楼畔眺,触影泪难留。万里桥边香梦断,风凰山下暮云浮,憔悴白头讴。

  这是杏娘在陶家的说话,且搁过一边,再说陶公在路行了一个月日,途中遇一同乡人在京中回来,陶公问及他京中之事,那人细细说道:“如今进学一节,京中甚觉便宜。”陶公得了这个消息,即写一封家书,烦他寄与儿子,教快快收拾进京,趁自己在彼候阙,可从容为他做地步。进了个学,便可次第做些勾当。那人接了陶公的书,路分南北,各自珍重而别。到得家中,即把陶公的书送到他家来。公子宗潜接得父亲手扎,拆开看过,对母亲道:“爹爹书中教我进京,道是入学甚便,家中诸事自有母亲主持,谅亦不妨。孩儿意欲即日起程,但未知母亲意下如何。”夫人道:“既爹爹之意如此,还当速去。”宗潜便依了母亲言语,到内向妻子说明。过了一夜,次早收拾起身,拜了母亲,别了表妹杏娘并妻子,出门径向大路而行。
  主仆二人在路走了五个日头,到一处地方,正是攒戟岭。但见:
  
  四面高山耸翠,两边古树排青。溪禽谷鸟唤行人,两两三三啼应。

  景节正走之间,在牲口上一路观看景致,那晓得皂角林中早已走出一二十个好汉,上前一把拿住了问道:“你是哪里来的?送了买路钱,放你过去;若说声没有,你看我手中的宝dao。”景节便哀告道:“我是双流县人氏,上京应试路经于此,身边盘缠尚少,哪里有什么送与大王,望方便则个。”那些喽罗道:“你是双流县人么,好好好,来得凑巧,前日大王分咐,害了个干隔症,大小便俱不通,思得个双流县人做些汤吃,大便小便可以双双流通了,快快去见大王来说罢。”一径带了他走。景节一身冷汗,唬得个半死。
  到得寨中,报于寨主知得,贾龙便对湛翌王道:“好了,有个双流县人来了,先生家中消息或有几分意思。”景节跪在阶前,贾龙未及问时,翌王见了吃惊嚷道:“这是我妹夫,为何在此?”贾龙亦惊讶不已,一头下阶来搀起道:“这就是令妹丈么?”翌王道:“正是舍妹丈,陕西总戎陶药侯的令郎。”贾龙便请罪道:“有眼不识泰山,望乞恕罪。”翌王问道:“兄为何到此?”景节道及父亲入京候阙,途中写字叫我到京图个进步。说罢,也问道:“兄为何在此栖踪?岳父岳母在家中恁样念兄。”翌王道:“椿萱之想,何日忘之。奈高公放我逃避之时,嘱咐须在三百里外潜踪,是以得遇贾义兄相留,非不欲归,实不得已耳。不知近来家父家母可俱健康了?”景节道了平安,翌王道:“吾兄出外,你家中亦觉无人。”景节道:“近来有一舍表妹在家,与家母、令妹作伴,稍不寂寞。”翌王道:“令表妹是何人?”景节道:“舍表妹即与兄同患难者也。”翌王惊讶道:“是何人?休得取笑。”景节道:“怎敢取笑,他先令尊叫梅如玉,是小弟的母舅,小姐叫做醒名花,现今住在舍下,亦躲那狗低头之祸。”翌王道:“原来如此,不知令表妹安否?”景节便把小姐在楼念佛看经细细述来,翌王称羡不已。又晓得狗低头还不肯放下他,心中更添一段愁肠。所幸者父母在家清吉,小姐在陶家安身,暗暗私自欢喜,当下贾龙在坐中听他二人说罢,道:“天下有这样奇事,又有恁般巧事,苦苦的二人在此相会。”景节又拉了翌王到一边低低说道:“兄今可趁水推船,辞了那人,同小弟到京见了家严,共图上进,切不可再有逗留,但那人跟前切不可说是小弟之意。”翌王道:“自然,小弟正欲相商,不意兄言甚合愚意。”二人重又入坐说了些闲话,景节便向贾龙告别,怎当得他再三恳留道:“且宽住几日,小可们送先生起程。”景节苦辞不获,只得过了一夜。
  明日又欲起身。这番留不住,即备酒送行。席间景节看那贾龙一貌堂堂,便把言语说他道:“小生仰窥老丈器宇不凡,身兼武艺,何不立身朝庙,轰轰烈烈建些功业,名垂不朽,而顾为此屈身丧节之事乎?”贾龙便称谢道:“多承先生指教,即令舅先生亦常喻及。小可因为匪人所陷,失身于此,急欲弃邪归正,奈一时无便可乘,故此苟延性命,亦觉老大徒伤。”景节道:“容小子到京对家尊说来,若遇便时,当为老丈作招安计。”贾龙道:“多感先生,只是再住一两日方妙。”景节又道:“小子今日必欲告辞了。”翌王亦对贾龙道:“小子在此,荷蒙老丈覆庇,心感不尽,但今日亦欲同舍妹丈到京候敝亲家一候,犬马之报,当在后日。”贾龙沉吟半晌道:“此处果非久屈大贤之所,但相聚一时,不忍遽言别耳。若湛兄决意要行,须再同令妹丈过了今晚,容小可与二位开怀畅饮一番,更领些教益,明日当一起送二位起程,庶不负小可当日苦苦相留之意。”翌王道:“盛意难违,勉当从命。”起身向庭前略步看些闲景,忽见隔院榴花甚开,触着花字,又想起醒名花小姐来,遂吟诗一首道:
  
  榴火燃天出短墙,怀人迢递隔半肠。
  今朝洒尽关山泪,不为三间泣楚湘。

  景节亦成一首道:
  
  烟涨斜塘榴已芳,家家细雨报梅黄。
  多君意气情何限,几对蒲觞话断肠。

  二人吟罢,翌王忽然想起范道人之言道:“见榴流行”,恰值我心中要离此地,那榴花又开,第二句又验了,那云侣岂不是个真仙。一并述与景节知道,景节亦深以为奇。说罢,又同入席,贾龙便叫堂下大吹大擂,好不热闹,直饮到各人酩酊而罢。
  到了次早,翌王等收拾行李,辞了贾君要别,贾龙道:“二兄果然决意要行。”说了这一句,眼中流下泪来,分咐取出白银五十两,鲜衣二套,送与翌王、景节道:“二兄在路小心保重,到京有甚机会,千乞带挈小可则个。”二人道:“多蒙饮食教诲之恩,已难图报,又辱厚赐,使人可以克当。”再三推却,怎当得他必定要二人受,二人只得收了,一径下山,洒泪而别。又叫几个喽罗送到二十里之外。
  不题翌王、景节走路之事,再说梅杏芳小姐见姑爹表兄俱已出门,自己足不下楼,与佛奴相怜依守,或遇姑妈、嫂嫂来闲谈一时半刻,不然只把书史佛经之类消遣。自从那日见了湛生的诗笺,佛奴又从旁以天缘打动,小姐未免触景兴怀,吟一绝句道:
  
  雨送愁苗烟系丝,花间怯看好花枝。
  阶前添得王孙草,一段闲情绿暗时。

  不题杏娘吟诗之事,只说翌王、景节二人离了万安屯,竟唤个船,从长江顺流而下,不几日过了汉口,早到芜湖钞关上,便打点起旱,从河南大路进京。当下还足船钱,起发行李上岸,来到饭店中吃了些东西,二人便道:“总是明日起身。此时天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尚早,我们到外边闲步一回有何不可。”两人齐出了店门,随意玩耍观看,此一去有分教:
  
  尼庵翻作迷楼地,贞士旋为荡子身。

  那芜湖关口是天下第一个大马头,真是十三省人烟凑集的去处。当下二人各处游玩,那里看得到许多好处。翌王对景节道:“热闹处有什么趣,不如捡那幽僻去处略玩片刻,倒可开怀散闷。”景节道:“晓得哪里是幽僻所在?”翌王把手指道:“进此小巷,怕不有好处。”二人遂转弯抹角,曲曲折折,果然一步有趣一步。翌王道:“端不负我二人来意。”再向西走了几步,回头不见了景节,翌王心中忖道:他必是小解落后,想也就赶来的。自己只顾往前面走,看见一小小黑煤刷的门墙,两扇黄竹小门,扁额上有“不染庵”三个贴金大字,早知是一所庵院去处。不意行走半日,腿下略有些酸,就在门槛上坐地,等那做妹丈的走来。等了一会,杳然不见,站起身两边张望,亦并无影响。哪晓得陶景节正是小解落后,赶上前来,早已不见了阿舅。也是数该如此,他竟一直追去,并不想转一个弯儿,若转一个弯时,湛翌王便现现的在那里。
  不说景节寻觅翌王,只说翌王不见来了景节,心下想道:“我在这里玩,他在那边耍,两下寻不见,少不得大家到饭店中会的。”又想道:“这庵里面的光景倒有些意思。”竟移步而前,进了山门,到正殿之上,拜了佛,正在闲看,只见东首一门开处,有两个小尼望外一张,就笑嘻嘻的关了门进去,翌王方晓得是个尼庵。停一回儿,又有两个开门出来,一个年纪约有三十左右,面庞十分标致,体态亦甚妖娆,翌王见了倒也动几分火。那一个即是先前出来的小尼,翌王仔细再看,亦觉风流可爱。那大尼移步前来向翌王问讯道:“相公从何处到此?”翌王道:“适在近处游玩,偶进宝庵一步,惊动师父不当。”大尼道:“相公说那里话,请里面坐待茶则个。”翌王谢道:“不消了。”大尼便殷勤致敬,决意固请,翌王只得同了他进得这门,见里面小庭之中花卉争妍,三间一带小轩盖得精致幽雅。大尼道:“这是接待那些女施主的所在。”翌王便暗笑道:“正不知接待那男施主的所在在哪里。”又进一重门,另是一座小殿,殿中供着千手观音的照像。从此而进便是法堂,堂中排列那钟鼓鱼磬经忏,中间挂着几尊佛像,两边有八把小木金漆的交椅。大尼便让翌王坐于客位,自己主位陪坐,叫小尼进茶。大尼先启问翌王道:“相公仙乡何处,尊姓大名?乞赐见示。”翌王答道:“小生西蜀人氏,姓湛名国瑛,表字翌王。敢问仙姑法号。”那大尼又启一点朱唇,露两行素齿,低低答道:“贫尼贱号了空,是荒庵住持。”翌王道:“宝庵共有几位?”了空道:“还有愚徒四人,一名本空,一名本亮,一名本悟。”把手指着下位坐的那小尼道:“他叫做本白,是贫尼新剃度的,那几个都在后边学颂经文哩。”翌王听了,道声难得,然一心想到饭店寻会妹夫要紧,便立起身,叫声:“仙姑,小生告别了。”了空道:“敝庵后边还有些小景致,倘蒙相公不弃,一发随喜随喜,实为幸甚。”翌王只欲告别,怎当得了空决意固留,必要到内赏玩,又只得随了他进一小角门,弯弯曲曲,约摸又过了七八重小门,到得里面,正是一所小楼,收拾得齐整非凡,比外边光景便觉大不相同。内壁挂的都是名人手迹,几上列着古今书卷,宣炉内一缕名香,磁壶中泡得苦茗,鲜花几枝,尚插在胆瓶之内,说不尽其中幽雅,有一篇叙述女尼卧室的妙处:
  
  欲识女祇园,一片白云迷曲径;要寻真净界,款湾流水护禅心。优婆夷其中栖止,比丘尼由此修焚,璎珞绕琉璃,灯燃不夜;旃核槒飞埇靆,香散长春。梦锁禅关,不管帘前花落;心澄跌座,漫留槛外莺啼,一榻挂觧绡,光华夺目;半床披蜀锦,璀灿迷眸。五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霞衣,斜搭珊瑚架上;千花云衲,长垂琥珀珠边。贝语彻纱窗,香云缭绕;梵音飘绣盖,瑞云缤纷。优昙开不落之花,胆瓶清供;琪树结长生之果,心地真诠。四壁净无埃,摩登女陷阿难于精舍;半龛长抱月,陈仙姑挑必正于空门。

  湛生见此景致,心中暗想道:这班尼姑,倒享得好清福。忽见小尼又送茶来,了空又陪了一巡。少停,桌上列着十数品点心,请翌王享用。翌王一心要出去,见天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北京zheengffuu机房敏感词屏蔽>se晚了,便连连告辞。未知湛生果能即出尼庵否,只看下回便见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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